第六章 源夫人的过去
陆九州给他们开了门。 常风带着两套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具来了。 “是我昨天疏忽了，忘记叫人给你送来。”他道，一面指挥两个佣人把东西放到浴室去。 陆九州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心道，常风负责抚养仇曼的孩子，那两个女孩的事他知不知道？ 常风依旧温和笑着，见他不说话，还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缺的东西吗？” 陆九州道：“没有了。” “那你洗完澡好好休息吧。”常风也不多留，带着两个佣人走了。 陆九州进了洗漱间，原先他丢在地上那件脏的已经不见了，估计是被佣人拿走了。 陆九州看了看浴缸，最后还是选择了淋浴。 陆九州身上算不得多脏，但他也洗了好一会儿，他拼命搓着自己身上的皮肤，即使那些伤痕已经消失无踪，但他心里仍觉得痛苦。 直到把皮肤搓红，隐约感觉到痛，他才放手。 陆九州从隔间走出来，拿起浴袍穿上，他把洗漱用品摆在台面上，总算觉得这里有了点人生活的痕迹。 他一面拿毛巾擦着头发，一面往外走。 却见客厅的沙发上来了个不速之客。 仇曼。 陆九州动作呆了呆。 仇曼正看着他，他马上反应过来，飞快地扯过浴袍两边，把自己身体遮住。 “你，你怎么来了？”陆九州结结巴巴道。 他明明记得他锁门了！ 仇曼盯着他，先是上下巡视一遍，看得陆九州后退半步，然后轻笑一声。 “这是我的房子，我为什么不能进来？” 陆九州没法反驳，沉默了。 在他沉默的时候，仇曼又开口了。 “把这衣服换上，跟我出去。”她指了指放在另一边单人沙发上的衣服。 陆九州心里疑惑，嘴里却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那堆衣服便进了卧室。 这是从内到外一整套衣服，基本都是白的。 陆九州嘟囔着换上了，还挺合身。 他推门出去，仇曼正站在门边，摆弄着他的那个通讯器。 “我的号码，帮你存进去了。”见陆九州出来，仇曼也没什么顾忌，她摇了摇手里的通讯器道，“小事发消息，大事打通讯。” 陆九州没说话，只安安静静走了过去，拿过通讯器。 “走吧。”仇曼道，推开了门。 门外还站着五六个女人，见仇曼走出来，朝她微微颔首。陆九州低着头，跟在仇曼身后。 这些女人都穿着警卫队的制服，她们训练有素地排成两队，跟在陆九州身后。 一行人下楼来到大厅。 常风抱着一个两岁的小孩从东楼的楼梯下来。 “领主。”他有些惊讶又带着欣喜唤道。 仇曼听到声音，停下脚步，站着原地。 常风小跑着过来，他看着仇曼，露出一个浅笑道：“领主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他的目光在陆九州脸上停留几秒，很快略了过去。 在他怀里的孩子也对着仇曼露出笑容，还伸出小手想要抱抱，用稚嫩的声音唤道：“母亲～” 仇曼脸上不禁柔和了几分，她用手指勾了勾孩子的小手，道：“这是老七吧？” 常风走近了一步，好让孩子更亲近些，一面道：“是的，老七已经一岁八个月了，会叫人了。” 仇曼的孩子有七个，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虽然都是从她肚子里出去的，但生出来时就是一坨rou，丢给常风养就是，所以她对这些孩子还有些陌生，起码光看脸是认不出来的。 不过到底有母女天性，孩子握着她的手指，立马咯咯笑起来。 陆九州站在后面，羡慕地看着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不由得想到了他的胖胖。 这温馨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因为跟着仇曼身后的警卫有一人出来提醒道：“领主，时间要到了。” 仇曼面上的喜色收敛了些。 她将手指从小孩手里抽出来，淡淡道：“走吧。” 常风上前一步温声道：“领主……”他瞥了眼陆九州继续道，“领主今晚还来楼江院吗？” 仇曼一面往门口走一面漫不经心道：“不来了。” 常风顿了顿，陆九州跟在仇曼身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抱着孩子站在原地，面上是陆九州难以形容的表情。 就好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死气沉沉的。 陆九州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下一秒许是看到了他回头，常风又笑了起来。 陆九州被他这一笑弄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立马回头。 大门阖上，隔绝了视线。 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仇曼坐进后排，陆九州站在车门边犹豫了。 仇曼在里头瞥了他眼道：“进来啊，还要我请你？” 陆九州这才低下头钻进车里。 他贴着车门，和仇曼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他不知道仇曼要带他去哪里，也不敢开口问。 车子开出楼江院，驶入大马路。马路宽敞至极，但空无一车，期间他们路过很多建筑，有和楼江院一样的西式庭院，也有颇具现代感的大楼。 不过这些建筑普遍不高。 车子拐入一条小道，缓缓上坡。路旁栽了树，郁郁葱葱的。车厢内一直保持着沉默，陆九州缩在车门处，盯着外头的景色看。 车子驶出了林荫道，豁然开朗。 沿途的路人逐渐多了起来，也不再是一辆车独行。与人气相反的是路边的植被逐渐稀少，直到没有。 很快，外头的景色大变样，极具科技感的大楼出现在眼前，它有一半在地面以下，确切地说，路挂在大楼的腰间，顺着这栋建筑螺旋上升。 陆九州透过大楼与路之间的缝隙，能看到下面居然是繁华的街道与人流。 原来下面是城市！ 仇曼的领主府在整个主城区的顶层，下面则是一层层的城区，整个主城区是用钢铁构筑出的宏伟建筑，每一层都是一个独立的区域。 车子开上一座悬空的桥，桥的另一端是一座土石构成的山，和这边由钢铁打造的“山”遥遥相对。 又过了约莫二十分钟，车终于停了下来。 仇曼率先拉开车门下车，陆九州紧随其后。 他们面前是一座郁郁葱葱的树林。仇曼理了理衣角，面色严肃地从雕花铁门处走了进去。 陆九州跟在她后面，步行五分钟后，豁然开朗。 这里是一座墓园。 大大小小的墓碑错落在树林间，偶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仇曼走的很快，陆九州大步跟上她。拐过几个弯，面前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已经有许多人候在那里。 见仇曼到来，他们纷纷低头让路，现场保持着肃静，仇曼大步走到最前方，那里坐落着两座墓碑。 其一刻着，源青之妻源冯氏冯淇之墓。 源青之妻？陆九州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见到“妻”这个字眼。 即使在新源，那里也只是称男女之间有婚姻关系的叫伴侣，没听过夫妻之称。大家称呼新源的保护者为源夫人，可是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夫人这个称呼的含义，更多人只以为源夫人三个字是她给自己的代号。 想到这，陆九州又去看右边那座墓，上面赫然刻着源青之墓。 源青是谁？ 这里并没有人能为陆九州解释。 走在他前面的仇曼接过一旁手下递过来的白花，将它放在冯淇的墓前。 冯淇的墓前放满了祭奠的花，而源青的墓前唯有孤单的一束，且他的碑要古旧许多，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了。 尽管这两座碑是很明显的夫妻碑，但这里大多数人只是为冯淇而来，也就是源夫人。 看到这陆九州心里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难道源夫人也是穿越重生到这里的？ 四周寂静无声，众人低垂着头颅，为逝者哀悼。陆九州想到在新源的日子，心中也浮起哀戚。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身边传来轻轻的哼唱，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歌声，她们轻柔地哼唱着一首不知名的曲调，陆九州听不清歌词，却能从乐声中感知到情绪。 明明是欢快的小调，却带着莫名的哀伤。 随着乐声渐入高潮，四周的林间也传来鸟的鸣叫，似在和声，几只羽毛白灰的鸟从林中飞出，在半空中盘旋。 “太阳坠落，月亮升起，世界因此倒转，” “荒芜之地迎来鲜花，干涸之所涌出洪水……” “无尽岁月里，独身一人，漫步前行，” “可我不能止步于此……” “月亮坠落，太阳升起，世界如是伊始，” “再见了母亲，我将长眠于此，” “我将长眠于此……” 歌声渐息。 几只飞鸟也不知去向。 仇曼回身，她垂着头，陆九州看不见她的脸。 她和陆九州擦肩而过，快步走了过去，陆九州愣神功夫，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小路尽头。 四周都没有人动，刚才跟来的警卫也没有动，陆九州只好站在原地。 仇曼走后，肃静的现场蓦然松懈了几分。 陆九州原先跟着仇曼站在正中间，仇曼走后，他就成了全场的焦点，他有些不自在地张望几下，突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熟人。 方倩！ 陆九州脸上露出一抹喜色，但很快他意识到场合，马上收敛起来。 他悄悄走到方倩身边，低声叫了一句：“倩姐？” 方倩正低着头，听到声音，她侧头看过来。 她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斑驳的泪痕，显然是哭过了。 见到陆九州，她眼里露出惊色。 “是你？”方倩道，她转过身，和陆九州面对面。 意识到这里不是说话的场合，她朝旁边示意道：“去那边说吧。” 陆九州跟着她走到一旁。 方倩穿着一身黑衣，她看着清瘦憔悴了许多。 “你……你怎么来仇州的？”方倩问道。 “我被领主救下了，跟着她来的。” “领主？”方倩惊讶，她上下打量陆九州，看到他脖子上空荡荡的，又问，“那……那檀蝮呢？” “我不知道，”陆九州摇头。 方倩顿了顿，又低声问：“杨青呢？新源沦陷后，你见过他吗？” “沦陷当天，杨哥带着我一起准备跑，可是……” 陆九州简单将那日的情况描述了一番。 “我被卓月带走了，之后就没见过他了，不知道是不是……”陆九州没有说完。 方倩听罢，脸上浮现一抹苦涩。 “不过领主从新源带回了很多人，杨哥或许也在其中。”陆九州说。 仇曼只挑了青壮年带走，杨青看着还算年轻，应该也在其中。 只要他能从地下城堡的人手里活下来。 “你跟了领主？”方倩又问。 陆九州摇头。 方倩听罢，仔细看了看陆九州，神色有些古怪。 “那你现在住在哪里？” “楼江院。” 听了这话，方倩更迷茫了。 楼江院住着的不就是领主的男人吗？ 陆九州踌躇着想问问方倩能不能暂时接纳他。方倩原先待在新源，思想上肯定和仇州这儿的女人不一样，如果后面找到了杨哥就更好了。 正欲开口，莫年走了过来。 方倩朝她低头，恭敬道：“莫统领。” 莫年只颔首作回应，然后她对陆九州道：“领主找你，跟我走。” 陆九州忙拿出通讯器道：“那倩姐先留个联系方式吧？” 方倩微微瞥眉，下意识看向莫年，但莫年仍是那张冷淡的脸，又见陆九州满脸期待的神色，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接过通讯器将自己的号码存了进去。 莫年等着他们弄完，陆九州还不舍地和方倩道了声再见，才跟着莫年走了。 方倩看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 墓园里的人渐渐都散去了。 源夫人，应该说冯淇，她与领主自小一起长大，是上任领主钦点给仇曼的左右手。冯淇天赋卓绝，心性沉稳，十五岁就晋升六级异能者，二十岁晋升七级，她的风头甚至盖过了领主的女儿们。如若不是为了供养新源整座城，她早应该升到八级，甚至是九级。 倘若她留在新源，地位将仅次于仇曼。可她偏偏在帮仇曼夺得领主之位继承权后，带着一批人离开了仇州。 方倩也是其中一员。 她只是忠于冯淇，盲目跟从冯淇，最开始她以为冯淇是想自立为主，可等新源慢慢从一摊废墟逐渐建成后，她才真正明白冯淇心中的抱负。 一个不可思议的理想乡，居然真的建成了，冯淇称自己为源夫人，将理想乡起名为新源。 最早的那批人里，只有不到二十个女人，其余的全是男人，是源夫人从仇州的各个地方或是赎买或是施救带回来的男人。 后来源夫人开始往来仇州与云台两个大城，每次去都会带回一批奴隶。她开始从思想上改变这些人的看法，无论男人女人都需要靠劳作获得生活所需，同样的，只要能够劳作，愿意自食其力，在新源就可以有尊严体面地活着。 这样的地方对男人们来说，无疑是天堂。所以新源的人口一直是男多女少。 当然，男人多了便会吸引女人。有许多女人自己找来，但源夫人对她们的审核非常谨慎，她们赶走过很多冥顽不灵的人，甚至处决过虐死男人的女人，这在其他保护区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二十多年，新源才发展到如此规模，二十年，能长成许多人。 那个陆州，就是在新源长大的，他看着就与其他地方的男人不同，身上带着一股特殊的气质。 只不过很快，这种气便会被消磨干净。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够像新源那样，让男人也平等地出去做工赚钱，给予他们尊严与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