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和亲(替妹代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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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始皇帝三十七年,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李斯恐上崩于外,天下有变,乃秘不发丧。中车府令赵高与丞相斯密谋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立子胡亥为太子,书公子扶苏、蒙恬数罪,赐死[注1]。 二世皇帝元年,七月,戍卒陈胜、吴广并杀两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注2]。其时,沛公刘季起沛。项梁举兵会稽郡[注3]。 元年冬,北蛮匈奴单于有一太子,弑父杀母后与弟,及大臣不听从者,自立为单于[注4]。 因戍边大将蒙恬死,又群雄逐鹿,中国扰乱,昔秦徙戍边者皆复去,匈奴侵秦关故河南塞,及至燕,虏其民及畜产,百姓不堪其扰。赵高遂说二世遣使臣与匈奴结和亲之约,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单于乃少止。 【第一章】 二年春,一队车马自关中一路北上,途径赵国旧地,又过楼烦,直朝素有北狄之称的匈奴而去。 这是大秦刚刚一统天下的第十三个年头,然而天下天下,并非真的地如其名,曰“普天之下”,纵使大秦铁骑骁勇无双,亦有其力所不逮之处—— 南方百越,多川泽,气候湿热,当年始皇征调五十万秦军南征,却久持不下;北方匈奴,地广人稀,女子亦精骑射,昔日燕、赵不堪其扰,于北境筑长城,自六合一统,始皇派蒙恬率麾下三十万长城军北伐匈奴,然转眼朝野变天,明星陨落,北军回撤。 又何况,如今始皇逝去,扶苏自尽,二世子胡亥贪慕富贵,撒手政务交由昔日的中车府令赵高代为看管。而自百年前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律法严苛,主张弱民强兵,各地多有愤懑,sao动不断。短短十数年间,昔时横扫的山东六国的秦军有如流星一闪,威严不再。 北上的车队本身并不庞大,不过一辆主车,五架副车,以及随行的武卫若干。越往北,一路的路况就越差,没有了咸阳城内开阔的车道,车马行进的速度越发不尽人意起来。木质车轮滚过旷野,溅起雨后新泥,发出阵阵疲惫不堪的哀鸣。 四月的尾声,北地的冰雪已经消融,原野上莺飞草长,步入了一年中最富生机活力的时节之一。途径雁门时,主车内有人掀起了帘布的一角,昭昭晨光倾泻而入,照亮了车中人的半张侧脸。 这是一位年轻的中原男人,皮肤很白,是常年久居室内的才会有的模样,将一双墨色的眼眸衬的更黑,在昏暗的车厢内闪动着细碎的光。 他莫约弱冠之龄,却没有束发,一头柔顺的青丝披散下来,拢成一束披在肩后。然而比起没有束冠的长发,他全身最注目的大约还要属那一袭玄色的袍衣,前襟与袖边上滚着绛红的彩绣。 阳光洒在他宽大的广袖上,随着车马的颠簸折出了锦缎上织法繁复的暗纹,昭示着主人的身份不凡。如今天下一统,四方依照秦制,男女衣裳大同小异,皆为大襟窄袖。 只是从他腰间的系的朱带与绛色前襟二者看,这理应是一件女子的婚服。 马车外是连绵的群山,裸露的山脊上仍有皑皑白雪满缀,韩非的视线掠过远处破落的城墙,默默垂下了身侧的帘布。出了这雁门,再往北就已是匈奴的地界。 昔时声名赫赫的赵灵武王曾驻兵于此,吞中山,压楼烦,一朝跻身北方霸主。谁知世事难料,一代英豪草草收场,惨死在了沙丘的行宫。 零星的晨光透过帘布洒在他华美的衣袍上,好似满身碎金闪烁,韩非垂着眼帘,沙丘,这个昔日饿死赵武灵王的地方,如今又成了秦王政的殒命处,很难说这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世事本就如此无常—— 好比他儿时身处雕栏玉砌的韩王宫内,又有朝一日家国破碎,寄居人下?旧都城破的那日历历如昨,他乘上押送囚犯的马车转头回望,却只见漫天雪花飞舞,埋没了来时路。 韩非搭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雁门一过,车队不日就要抵达匈奴。匈奴,这对大部分中原人而言实在是个陌生的名字,比起脑海中的某种具象,倒更像是出现在书籍中一个晦涩的符号。 他打点关系进书阁翻阅典籍,却只找到了一些零碎不成体系的杂记,那上面说这个北地的民族骁勇善战,但同时也凶残暴虐。而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代表大秦与那里的单于联姻。 韩非透过车帘的缝隙朝外望去,灿烂的晨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了一个错误,乃至愚蠢的决定—— 两年前,秦国的戍边大将蒙恬被一纸伪诏降罪赐死,北地三十万边军悉数南撤,而边疆长城尚未竣工,沿途多有中断,一时间以匈奴为首的北方异族大肆入侵燕、赵旧地,抢掠民膏民脂,百姓怨声载道。 另一边,其时秦王政的尸骨方于骊山地宫大葬,继位的二世子胡亥软弱无能,宦臣赵高肆意清洗太子残党。朝野上下动荡无序,根本无心,也无法在此时出征,最后秦二世采纳了赵高之策,将长公主嫁于匈奴单于,伴以厚礼,以求两邦交好。 赵高之所以强调长公主联姻,无非是看重其身份尊贵,好凸显此次和亲的诚意,可正如他所言,秦国真正的长公主,千金之躯又怎甘远嫁匈奴这样的苦寒之地? 于是又献一计,秦公主们身娇体弱,远嫁多有不便,不过偏宫里恰好还软禁了一干昔日六国的王室贵族们,大可以在其中寻一位相貌姣好者封为公主,再远嫁匈奴。此计一出,二世大喜,命宫人连夜赴偏宫宣旨,一番斟酌考评,最终选中了一名昔日的韩国公主。 当年从韩王宫中被虏来的王室子嗣们,莫约十数人,然而时值严冬,冰川封道,途中饥寒交迫,最后于来年开春抵达咸阳的不过四五人,这其中只剩下了一位公主。 韩非与公主并非同母,但两人彼此年岁相仿,再加上这一路的相依为命,多年来待她自不一般,如今又怎会忍心看唯一的meimei因远嫁异邦夜夜垂泪。便擅作主张,拿来时私藏的玉璧金器置换来的钱款打点了院中一干妇仆,在两日后的新娘出阁入轿前与meimei对调了身份。 这无疑是铤而走险,可也许又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其时赵高在朝中一手遮天,假借二世之手颁布新法铲除异党,昔日手足兄弟亦难幸免。院中的管事早年曾受蒙将军的恩惠,在这场血洗内首当其冲,偏宫内登时人心惶惶,宫人们纷纷收拾细软伺机出逃,原本一场盛大的联姻最终在一派仓促中草草了事。 临行的前一晚,他的meimei,一日前刚刚册封的“秦国长公主”曾扯着韩非的衣袖含泪劝他三思,要知道他此去的可是素有“北狄”之称的匈奴,族人暴戾好斗,物资匮乏远不比中原,更何况...... 韩非俯身扶起她,何况什么?meimei看着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串,一颗接着一颗,纷纷落在韩非替她擦拭的手背上。 她哽咽了一下,在入朝觐见时听闻匈奴的单于之位不月前刚刚易主,可那不是周天子时代的尊礼禅让,也不是名正言顺的先皇驾崩太子继位,据说这位新任的单于弑父杀母,一夜屠尽了主公帐内近百人,是名副其实踩着亲人头颅鲜血夺位的荒蛮。 秦宫中的青铜烛台上擦着特制的蜡油,红烛燃起时,光亮的台面将烛火摇曳的灯影映于墙面,远远看去,就像是漫天星辉点点,疑似银河九天。 火光之中韩非摇了摇头,千言万语滚过舌尖,却又忽觉无话可说,只好轻声安慰道:“好歹哥哥我是一届男儿,不至于受人轻薄,你说是吗?” 他本意不过一句哄人的玩笑,却不想他的meimei闻言,抬头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男子又如何呢,这乱世中,王侯也好,草民也罢,谁都不过是水中浮萍,风里絮,滚滚车轮下的一粒沙。 会有人关心脚下尘埃的悲苦吗? 韩非长吁出一口气,胸口却仍像是有块垒堆叠,堵闷不堪。他还记得那晚meimei通红的眼,以及...... “哥,我还听朝上的人说......匈奴人这么骁勇善战,是有原因的。” 韩非摸了摸她的脑袋:“为什么?” 公主抿着嘴唇:“我只听赵大人身边有人说匈奴人......与我们中原人不一样。” 韩非笑了:“怎么个不同法,因为他们多吃rou骑马,身强体壮?” “不,”公主摇头,迟疑说,“我看见那些人的眼神,好惊恐,就像是在说怪物。” 韩非一愣,公主攥着他的袖袍:“是真的!我还听他们说起,什么‘哨兵’......” “我当是什么,”韩非笑了笑,“哨兵是站在城楼上望风吹哨的兵种,这儿的城墙上也有吹哨的,你来时不也见了?” “可......”公主拢了拢她葱管般的手指,“那些朝臣的眼神,我不会看错,”她浓密的眼睫轻颤,喃喃道,“他们说的绝不会是那些城楼上的巡查兵。” 转眼间车队已出了雁门,韩非再次掀帘望去,绵延的阴山苍苍茫茫,皑皑顶峰在晨曦的照耀下折出变换的光芒,好似一块无瑕美玉。 当日他的meimei哭得那样伤心,一半是心知此去一别,大抵今生无缘再见,另一半,则是忧心匈奴单于发现真相后,随之而来的暴怒与责罚。 韩非凝视着那一点银灰色的积雪,说起“哨兵”,他到确实也曾在书阁中的异族文献一块见过相关的记载,初时他见到这个名字,还不免奇异,疑心是什么兵法卷宗放错了地方,可细细阅读,才发现所谓哨兵,确实如他meimei所说的那样,并非什么巡查的人员—— 而是指一类人。 据书中的记载,这些哨兵似乎非中原所有,多见于异族王室中,体魄五感数倍于常人,堪称天生的战士。 可上天赋予他们非凡体能的同时,还为这群人带上了“枷锁”,绝大部分哨兵心性不稳,容易陷入极端的狂躁之中,在躁动与怒火中早早地结束了性命。 韩非闭上眼,心想这倒是从某种程度上解释了为什么传言中北方异族的首领生涯都那么短暂,可无论如何,所有这些眼下都还只是没有根据的传言,而关于这次的北地之行,虽实属无奈之举,可他之所以甘愿前来,也并非完全没有半点私心。 韩非清楚匈奴之所以接受这次秦国的和亲,看重的自然不可能是一个女人,哪怕她是秦国尊贵的长公主。真正另匈奴心动的,当是大秦承诺年年奉上的粮食物资。 去年冬天,异族们对中原边境的掠夺达到了近十年来的顶点,虽然朝中大部分人认为这得归因于蒙恬之死与戍边秦军的撤离,但韩非推断事情不仅限于此,或许,这也暗示了那一年水草不盛,匈奴物资稀缺。 而粮食的不足对于一个新上任,尤其是弑君上位的单于而言,无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威胁到了他在族中的威信与大权的巩固。 因此这次秦国提出和亲,仅在提供的物资一项,就值得这位新单于的三思:应急的口粮不但能够缓解族中的粮食危机,还能为他争取时间——用以重新笼络人心,清除反叛势力的宝贵时间。 代谷,单于主帐。 天方破晓,主帐中还点着油灯,不同于中原的红烛,北地的烛火多以动物膏脂作为灯油,外层注水冷却,彻夜燃烧后散出的气味并不令人好受。 仆从们熄了烛火,卷起门前的毛毡,好让新鲜空气涌入帐中。令人意外的是主帐中并没有什么奢靡的摆件装饰,倒是一切从简,会客厅里只摆了一张桌椅,除了面积更大些,几乎没有半分单于帐的模样。 油灯一灭,帐内瞬间昏暗了下来,只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尽头的主桌前坐了个年轻的银发男人,面容匿于阴影之下,看不真切。 四月的尽头,北地刚刚回暖,草原上的寒气未曾完全褪去,黎明与夜半时分尤盛,他此刻却只穿了一件轻便的长袍。 桌前两步的地方,立了两名身着轻裘的男人,体格健硕,鬓角依稀已染上了点点霜色。站在右手边的中年男人略一拱手,上前一步道:“单于,秦国的轻骑送来消息,预计公主今日傍晚就将抵达此处。” 坐上的青年略一抬眼:“哦?” 台下的二人相视一眼,左边的男子拱手道:“素闻中原女子常年久居阁中,身体孱弱,既是秦国公主,素日里想必娇生惯养,只怕是......” 卫庄将桌前平摊的地图一掩,负手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说话的男人:“贤王这话的意思是?” 被点名的这位男人,是族中的左贤王,地位可比肩中原丞相,本是由如今尸骨不知何方的老单于亲手提拔至此。而他身边的另一位,右都尉,声名不如前者显赫,胜在战功不俗,此外还兼任了世子的老师,虽然昔日备受恩宠的世子也已身陷地牢之中。 匈奴族中并不过于看重礼术,左贤王抬头道:“依属下之见,秦国和亲之计,无非想将在我们一族的血脉中混入中原人的血统,届时便是单于不封公主之子为太子,族中亦势必派生出亲秦势力,久而久之,族中必有两党相争,我匈奴不战而乱。到那时,秦人只需坐收渔利,看我族同胞自相残杀,是以立阏氏[注5]一事,还望大人三思啊!” “我何时说过,”卫庄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要立秦女为阏氏?” 一旁的右都尉吞咽了一下,禀道:“莫说秦国,西部大月氏,东部东胡族,哪个不对我等虎视眈眈?末将看来,左右联姻不过权宜之计,若是单于有意,只要不诞下子嗣,将秦国公主立为阏氏倒也并无不可。” 卫庄听出这番话的弦外之音,玩味地看了他一眼:“若我无意呢?” 右都尉目光一转,凛声道:“若如此,依末将拙见,倒不如待秦国使臣回国后一举将公主软禁起来,也好永绝后患。” 他嘴里说是“软禁”,心中却显然并非此意,这一点,在场三人心知肚明。 卫庄的目光扫过眼前两位属下,他之所以同意与秦国联姻,本就只是看重礼单上丰厚的粮草一项,至于那位所谓的长公主于他,根本无关紧要。不过,台下这二人今早匆匆前来他帐中,又是报信又是献策,这倒是有趣,也不想想昔日秦国使臣前来,究竟是谁在主帐里公然反对和亲之事。 一帮老臣,不过是唯恐他和亲后真与秦国交好,从此有了后方粮食补给,彻底放开手来清洗老单于昔日的旧部罢了。 卫庄的指腹轻轻擦过手上的戒指,墨绿的板指上有流光一闪,不紧不慢地说:“按族中旧制,能够成为阏氏的从来只有一种人。” “单于说的是,”右都尉应道,“若有向导在,阏氏一事不言自明。” 左贤王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哨兵与向导,自然天作之合,可匈奴族中向导素来稀少,并不是历来每一位哨兵都能有找到他注定那一位向导的运气,假若这位向导当真出现,今日也轮不到他们两人再费口舌。 他想,眼前这位年轻的单于行事虽说一不二,可卫庄当年被送去大月氏做质子的时候,据他安插在那儿的探子来报,可远没有一个寻常哨兵的能力。要不是如此,大月氏也不会放任他长到那个岁数,早已先下杀手为强了。 真奇怪,按那时的来报,信里只说卫庄出入连护卫也不带,极力回避一切人多的场合,参加半日祭祀就觉疲劳,按说合该是个病秧子,可结合这两年他亲眼所见,眼前的单于横戈跃马丝毫不在话下,就算他察觉出那探子是自己的心腹,刻意演戏,难道还能瞒过所有大月氏族人的眼睛? 左贤王捋了把下颚的长须,被关押在地牢中的废世子他已经派人前去接应,他不动声色看了眼身畔的右都尉,对方是世子多年的老师,一荣共荣,届时世子若带头起反,想来都尉也没有不从的道理。 -tbc- 注1、3:详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注2:详见《史记·陈涉世家》 注4:详见《史记·匈奴列传》 注5:阏氏,指匈奴君主正妻 *这文里卫庄的原型是秦末汉初的一代匈奴单于冒顿,关于他的故事比较有名的是汉初时高祖刘记将十万汉军亲征匈奴,不料“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 历史上中原确实与这位单于有过和亲,不过实行的不是秦二世,而是高祖刘邦。当时身为关内侯的刘敬提出了将长公主嫁于这位单于的建议,得到了刘邦首肯,但最后远嫁的当然不会是真正的汉室公主,不过一名宫女。 还有一点值得一提的是,彼时汉初定中国,刘邦对于身边的非亲信集团多有不信,尤其是当年韩国旧土毗邻关中,可谓心腹大患。于是派遣昔日平定韩地,受封为韩王的韩王信迁徙至北方戒备匈奴。韩王信心知刘邦对他的猜忌,最后归降了匈奴,成为了这位单于麾下的一名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