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言情小说 - 【GB】玻璃花园在线阅读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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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德蒙不想回鲁费尔德庄园。他坐在酒馆吧台前的凳子上,与铺在眼前的油渍对视良久。已有身孕的女服务员艰难地跨过醉到失去知觉的男人,他仍在不着边际地说着一些只有他本人才能理解的梦话。几秒后,他啜泣起来,开始喊母亲的名字。埃德蒙能猜到大概,毕竟苦难的划分非常明确,贫穷、空虚和麻木,它们都是负责折辱世人的士兵,总能高效精准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就连负责弹琴的歌手也醉了,她翘起小拇指,被染成朱红的指甲在琥珀色的光芒中若隐若现。那首曲子非常滑稽地卡在了结尾部分,只因她想来一杯“足够带劲”的饮料。白兰地和金酒入不了这群人的眼,他们执着于追求一种能够使大脑彻底麻痹的事物,他们沾沾自喜,还以此为乐,嘲笑所有会在酒后失态的醉鬼,包括自己。接着,他们冲进弥漫着腐臭味的狭小厕所呕吐,装着污物的木桶已经被无数人的痛苦和泪水填满。但埃德蒙绝不会成为这些人的信徒或同伴。他可以不带任何偏见地说:他是唯一有资格保持清醒的人。

    魔法师集会早已结束,按照常理,他应当从旅馆离开,乘上一辆直达庄园的马车,在天明前进入大门,顺便享用厨娘精心制作的早餐。填饱他的胃的食物不会是粗制滥造,用了不知名的材料煎炸而成的垃圾,而是米勒太太亲手为他烹饪的馅饼。至少她绝不会让快要腐烂的猪rou变成长桌上的菜肴。按照常理,他应当坐在兰尔加娜的私人办公室里,以尖刻的话回应她的奇思妙想。按照常理,他应当与她、与所有和精致舒适相匹配的事物在一起,而非挤在一群酒鬼中间,聆听他们不着调的呓语。答案其实很简单,他仍然无法接受自己的安排出了差错。同样的,按照常理,他应当成为新的部长,与阿维罗或者其他什么人站在一起。可他失败了。新任魔法师协会会长几乎毁掉了他悉心栽培的所有事物,就像一个故意掐断花蕾的贼。而且,她是他曾经的校长。想到这里,埃德蒙重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让那个女服务员给他续上茶。她不安地搓了搓自己略有浮肿的脸,询问他还需不需要再点些什么。放在平时,他绝对会给予她一个完整的答复。不过,现在的他可没那种闲情逸致,所以他只是摇了摇头,懒得多说一句话。

    兰尔加娜又会作何反应呢?她似乎毫不在意挫折,因为她压根没经历过多少挫折。也许是这样的,埃德蒙告诉自己,管理整个庄园可能与在蠢货频出的协会工作一样难,况且他也了解过,她和家族的关系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融洽。或许,她还在等着他归家……她的所作所为使埃德蒙更不愿回去了,他无法面对那双总是盛满关切和期盼的银色眼眸。

    埃德蒙觉得自己也被那群脑子有问题的魔法师影响了。放在平时(又是这个烦人的词),他肯定不会如此纠结,甚至沦落到来酒馆待上几小时。没错,他可以直接回公寓,那里不会有兰尔加娜,也不会有燃烧的壁炉和温暖的床铺……他在自己纷乱的思绪里挑出一根线头开始往回理,理到最后,他发现他只是不想让兰尔加娜看到自己失败的模样——如果升职失败也算失败的话。

    不能再拖了。他把零钱丢在桌布上,万分懊恼地叹了口气。哪怕是在这群堕落者中,他也找不到一丝一毫的优越感,因为他与他们几乎没有任何可比性。说实在的,对他而言回到庄园简直是易如反掌,仅需动动手指,敲敲魔杖,他就可以完整地出现在花园里的法阵中。但他又该如何处理兰尔加娜和她的敏锐的观察力呢?她一定会盘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居然变得如此沮丧。如果他是某部言情小说的男主角,那他会抱住女主角的腰,把头埋在她的怀抱中,寻求她的支持。她则用一连串的吻和爱语娇惯他,安抚他,两人的感情再次升温,一切都是那么地顺理成章,令人作呕。可惜埃德蒙与所谓的言情小说没有半点关系,兰尔加娜虽然爱看这种没有营养的读物,但也不愿说多少腻人的情话。很好,埃德蒙快要说服自己了。他可以用魔法师守则堵住她的嘴,含糊地提及前几日遇到的障碍,再表示他已经做好了东山再起的准备。非常简单,非常完美,非常符合逻辑。于是,埃德蒙走出吵闹的小酒馆,找了一处偏僻的位置使用魔法。

    一盏孤零零的油灯立在魔法阵的前方,头上积了一点雪花。埃德蒙想起来了,通往城外的马路结了冰,也有爱热闹的孩童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寻找昨夜雪后的痕迹。他则避过所有恼人的吵嚷声,径直走向最近的酒馆,因为他已经快要被冻成雪人了。埃德蒙把油灯提起来,它早已熄灭,看上去空旷又萎靡,他的体温逐渐温暖了黑色的把手。庄园内并未发生任何明显的变化,这是他的直观感受。当他从侧门进入时,推着车的女仆小小地叫了一声,她随意地在围裙上擦干自己的双手,转头去通知兰尔加娜和管家太太。埃德蒙反而成了那个尴尬的人,他脱下手套,把羊绒大衣交给等候多时的卡瑟琳,万幸,她已经和他相当熟悉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一见到他就紧张得低下头。

    “兰尔加娜呢?”他忍不住问道。

    “楼上,”卡瑟琳说,一绺姜黄色的发丝从她的帽子里溜了出来,随着空气的震动一摇一晃,“她一直在忙,前几天还举办了私人宴会。”

    “我去见她。”埃德蒙干脆地结束了和她的交谈。他没心情换衣服,也没心情坐下来喝口水,他只想去壁炉边烤火,按摩自己因寒冷而变得僵硬的双腿。

    兰尔加娜在她的小办公室里,他非常清楚。因此,他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和久别重逢的喜悦。毕竟,他原先是抗拒回到鲁费尔德庄园的。“哎呀,我正想着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兰尔加娜放下手里的台本,笑盈盈地看着他。她戴了一条白色的毛茸茸的围脖,用来遮住裸露的肩膀和前胸。她好像把全城的雪花都串起来、穿在身上了。“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埃德蒙努力放平自己的语气,不给兰尔加娜一点窥测他内心的机会。

    “是吗?”她抿起嘴。这可不太妙。“那你为什么看起来像一条被人骗了的小狗呢?”

    埃德蒙一时语塞,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到了。“亲爱的,你的脸好红。”兰尔加娜看似无意地提醒他,他则从她的眼中瞧见了好奇和玩味。他索性放弃了解释,坐在小沙发里生闷气。麻烦的女人,他再次叹气,终于开始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感到后悔。“我决定办一次宴会,”兰尔加娜说,“就在下周五,今年的最后一天。”她沉默半晌,接着若有所思地补充道:“也该公开了。”她的自言自语轻轻地刺入了埃德蒙的指腹。“公开什么?”他随手拿了一本兰尔加娜堆在小茶几上的书,视线却越过深蓝色的书脊望向她的脸庞。四五颗浅褐色的痣小心翼翼地附着在她的左颊边,若能让它们连成一条线,她的脸也能成为一幅动人的星图。

    面对埃德蒙的疑问,兰尔加娜却没有像平常那样给予他一个完整的答案。她只是微微一笑,提醒埃德蒙要来出席,便轻而易举地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她既没有询问埃德蒙失落的理由,也没有深入讨论方才谈到的宴会,她开始讲述几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其中一件与爱德华有关。他也许认识那位不近人情的伯莎·布莱曼。埃德蒙轻轻地哼了一声,他同样听到过相关的传闻,而爱德华也用饱含着思念的语气向他诉说过自己与伯莎的情谊,尽管埃德蒙嘲笑他是在自我感动。“他与布莱曼小姐曾是同学……上课时她替他反抗了那个一直针对他的老师,然后,她就成为了他的女神,”埃德蒙摊开手,“就是这么简单。”

    兰尔加娜从嗓子里挤出一点笑意,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上翘的嘴角,这是她谈到八卦时的常态。“哎呀,看来两边的信息不太对等,毕竟伯莎早就忘记了爱德华,她甚至需要我来提醒。那天我们去参加茶会,她戴了一顶漂亮的奶油色遮阳帽,板着脸抱怨不按常理出牌的天气。我问她,您还记得爱德华先生吗。你猜她是怎么说的,她说,叫爱德华的男人太多,她不清楚我嘴里的那个‘爱德华’是哪一位。”

    埃德蒙对这些奇闻轶事并不是很感兴趣,爱德华也没有真诚地解释过他对伯莎小姐的感情,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熟到那种地步。他重新开始阅读,书中的文字连成一串,慢悠悠地飘进他的脑海中。还好,它不是什么言情小说,而是一本人物传记。不过,名人的经历已经打动不了他了。现在的他更想知道开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