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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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后会见到什么? 以前张东升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依旧不能。 自有意识起他就明确自己已经死亡,然而眼前只有深不见底的黑,他似乎被隔绝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没有声音没有光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令他意外的是,自己的意识并没有消失,中枪前的记忆仍在脑海中循环播放,他可以清晰地回忆出当时的画面,以及生命被剥夺的那一刻,一切都静止了。 也许他的这段意识只是还未被完全分解成基本粒子的“波”,对于宇宙来说,亿万年犹如须臾般短暂,留给他思考自身虚无的时间不足以掀起小小的水花。 他明明在注视着什么,却感受不到眼睛的存在,明明在移动,却和肢体断了联系。 张东升不再思考这些。没有了迫在眉睫的危机,他开始花一点时间梳理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前妻和岳父母接连死去,三个小鬼拿着证据威胁他要三十万,敌对的四个人里最终只剩下一人。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日子,他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 刚开始发生的事情都在他的掌控中,后来却是为形势所迫,到头来他完全失去理智,害人终害己。 他说不清为什么最后把武器给了朱朝阳。 普普哮喘病发死在怀中的情形历历在目,朱朝阳那张满分的试卷划过眼底,也许是微乎其微的怜悯心作祟,也许只是不想东躲西藏地活着,等待警察找上门的那天。他一心求死,什么也不在乎。 朱朝阳手里有视频备份,谁知道他会不会赴约之前就给了别人,杀了朱朝阳,等同于他杀害岳父母的视频很快就会曝光。 张东升这样为自己开脱。 朱朝阳很聪明,张东升隔着船舱门与他打电话时就知道,这个男孩身上发生了隐秘的变化。 第一次见面分明是惴惴不安,站在同样剑拔弩张的小混混身后依然自带纯良气息,换任何场景都是那种大人见了就会夸一句的乖小孩,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蜕变成心思缜密的少年,被那双锐利的眼睛注视,会让人打心底生出恐惧。 整个暑假唯一没怎么变的只有他的身高,每每俯视其头顶,张东升便以为能轻易敲碎少年的脊骨。 他将锋利的铁钎递给朱朝阳,让他杀了自己以解心头之恨,朱朝阳却惊慌失措地举着它,仿佛有残存的良知阻隔着杀意。那副无辜神情骗得了别人可骗不了张东升,他是他最满意的学生。他分明看见少年的眼睛不慌不忙盯着他,虽然一步步后退,却显然是算计着如何在不杀张东升的同时保障自己的安全。 于是假装刺向了左胸的部位,让张东升以为他只是一时心软,从而掉进了早已张开的罗网。朱朝阳精准无误地引导张东升来到警察面前,一发子弹如他所愿地射入胸膛。 后面发生的事显而易见。以朱朝阳的能耐洗脱嫌疑不是难事。他爸和后妈死了,他能继承不少财产,肯定过得比张东升自己过去三十余年的生活好很多,他还有很多很多机会。 成王败寇,张东升也只能不甘地祝他好运。 死寂中传来冰冷的问话:“你想活吗?” 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在脑海中幽灵似的飘荡。张东升努力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却是徒劳。他面色平静,心里的疑惑汹涌而来:“你是谁?” “你只要说愿意。”熟悉的音调仿佛在嘲笑他的别无选择。 “我们知道所有关于你的事。”那道声音不徐不缓,“你的遗体被警方送去火化,你的父母对此很难过。” 张东升皱了皱眉,没有出声。 “你回去的时候,留在警方和法医那里的指纹、身体组织和血液样本会重新返回你的身体,其它部分也是如此,你会完完整整回到子弹射出前一秒的状态。” “代价是什么?”“不需要,你能付出的代价一文不值。”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张东升思考良久,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系统的总熵值永远不会减少。处于膨胀中的宇宙衍生出一条铁律:时间具有单向性,它只能往前延伸不能后退,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能改变。 摆在他面前的两种选择,其中一种是信任陌生的力量,如果这股力量能随意左右他的生死,为什么要过问他的意见?他甚至无法确定这个声音到底是自己在绝望中产生的想象,还是真实存在的? “回去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他们都死了。爸妈想来也不乐意看到我这个杀人犯儿子。”张东升冷冷地说。 “可以。但是很遗憾,这并非由你选择,我们只是通知你,现在,请做好回去的准备。” 交谈终止。张东升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忽然感觉左侧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那颗子弹仍留在胸前,疼痛漫长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 他睁眼便看见自己住了整整十八年的房间,他试图想起什么,上一秒的记忆却停留在倒地前的那一刹那。 也许自己是死而复生,又或是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救活了。他什么也回想不出,脑中断片似的空白。 有且仅有一个念头占据了此时全部心神。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床边,撬开床板一侧的木片往里掏,掏出两沓现金。他不能以张东升的身份出现,必须立刻找到其他合适的身份,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 他在房间搜寻着能用的东西,一转身看见柜子上的方盒,贴着他的黑白遗像。敞开的窗外吹来一阵风,窗帘轻飘飘地扫过地面,分毫未动的摆设洁净得看不见灰尘,仿佛还有人住在这里。他不由地打了个冷颤。 张东升刮下墙壁上的漆,搓成大小合适的颗粒放进骨灰盒,又将脚印和指纹抹去。 现在是上午,爸妈一般都在田里耕作,张东升小心披上柜子里的旧衣,听到外面没有动静后出门,扫了一眼钉在墙上的红日历。 眼看距离他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不用担心还有警察出入村子。朱朝阳那么聪明,怎会老实交代对自己不利的事,大概已经将所有事都推到了他身上,张东升一死,再也没人隐瞒真相,警察很容易就能查出事情经过,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他走出门,朝村尾表弟住的房子走去。表弟张东成前几年父母双亡,没生过孩子,社会关系简单,而且长得和他有两三分相像。放眼整个农村,再找不出比这更好的条件了。 最重要的是,表弟从来不长心眼。 夕阳渐渐沉没,张东升父母扛着锄头菜篮归家,远远的见白墙黑瓦的小房子里,有一人头攒动。 “东成你刷墙干啥——”那人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没有应答。 二老早就习惯了这位后生沉默寡言的性子,没多说什么就走远了,张东升刷掉最后一丝血迹,取下纸帽收拾地面。 开着垃圾车的老头慢悠悠到了跟前,拎起两个大纸箱子,头上留下一股汗。 “装了甚么?这样重。” “都是过期的,从冰箱里整理出来了这么多。” 老头没多问,将纸箱全部搬了上去。 它们蜷缩在垃圾车的角落,很不起眼。老头双眼昏花,一时没能看清里面装了什么,颤颤巍巍坐回去,驾车离开了。 —— 老式房屋外表陈旧不堪,楼道贴满各式各样的小广告,把手也锈迹斑斑。屋里边儿倒整洁,客厅、厨房、卧室甚至连餐桌腿都透出整洁朴素的气息。 门被打开,少年逆着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脱鞋,脚边放置的塑料袋里装着今天的蔬菜,新鲜的叶子上滴着水。 绿墙纸剥落了一大块,有气无力地耷拉在墙角,少年将它涂了胶水贴回去,习惯性看了眼四周,开始生火做饭。 炊烟在排气扇处弥漫,少年熟稔地颠勺炒菜,装好盘后端去桌上。 桌上摆着两副碗筷。 少年给自己盛好饭菜,对面的碗里空空如也。过程很安静,连筷子敲击碗壁的声音也听不见。 自打上了高中,他的饭量越来越大,很快整整一碗米饭两盘菜就见了底。 “妈,今天我洗碗。”少年越过空无一人的桌椅,自顾自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 装的水太多,没过了沾满油渍的餐具,不甚清晰地映照出上方面无表情的脸。 然后他回到房间收拾好背包,去了少年宫不远处的新华书店,在熟悉的书架前翻开一本高三数学真题卷。 周围没有声音,仿佛一切都按下终止键,时钟默默指向六点整,不少人都出去吃饭了,四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终于将朱朝阳从题海拉回现实。 不知不觉看了五个小时,朱朝阳伸了个懒腰,将卷子依依不舍地放回去。正要走就听见后方叶驰敏朝这边嚷嚷,有如空旷马路上疾驰的汽车一样吵闹:“朱朝阳!我看见你了!” 前三个字念得很响亮,急促而尖锐,朱朝阳没有回头,听见脚步声正在靠近。 周围人渐渐走开,朱朝阳分辨出那脚步声沉重缓慢,一步一步踏在地面,落下的闷响仿佛要让朱朝阳听个仔细。 不可能是叶驰敏。 朱朝阳转身,没想到来人已近在咫尺,他首先看见的是一张陌生的面孔,身上的打扮却让他感到似曾相识。洁白衬衫外披着灰色风衣,修长身影立于书架之间,挡去了部分细节。 朱朝阳的呼吸声陡然变得急促,瞳孔也骤然紧缩,他退后一步,撞在背后的铁架上,骨缝传来了细微的疼痛。 不可置信的神情仅仅出现了一瞬,便消失在无波无澜的眼神里,可是张东升敏锐地捕捉到了,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似乎很惊讶,不过,换做是自己,大概也会不知所措。 张东升捧着教材绕过书架,走得每一步都又稳又快,朱朝阳毫不怀疑他是来找自己算账的,毕竟他一次次地欺骗了眼前这个人。 朱朝阳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左右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待张东升走到离他仅有半米的位置,朱朝阳终于开口:“叔叔,你有什么事吗?” 眼前之人面目可憎,张东升一口银牙几乎咬碎,面上却亲切极了:“朱朝阳。”念完这个名字后他像是松了一口气,当年两相对峙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 朱朝阳不解地注视着他,经过两人身边的少男少女齐齐看向两人,朱朝阳求助似的转头望向离他最近的女孩:“jiejie你好,我不认识这个人,他跟踪我,jiejie你可以帮忙报警吗?” 女孩将信将疑,看了一眼张东升,被那双眼睛吓到,果断开始翻找手机。 张东升走得离他更近,下巴与朱朝阳的头顶平齐,目光居高临下紧盯着他,低声道:“你要是报警,我不介意一刀把你先捅死。” 没想到他会这么不要命。朱朝阳犹豫了一阵,对正拨号的女孩道:“jiejie还是别报警了,我感觉他有点眼熟,好像是我认识的人。” 女孩却觉得眼前的少年是被歹徒威胁了才不敢报警,却也不好引火烧身,跟着朋友快步离去。 待旁观者散尽,朱朝阳打量着他,忽视了远处叶驰敏投来的迷惑视线:“我们去那边谈谈。”他指了指被书架重重遮挡住的角落,张东升跟着他,走到光照不到的阴影下。朱朝阳回头,张东升看不清他的表情。 “张东升。” 念出这个名字后,朱朝阳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抬头:“你不是死了吗?为什么来找我?” 张东升摇摇头,叹了口气,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不管你信不信,我复活了。我来这里,只是想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朱朝阳笑笑,“现在你可以走了。” 张东升凝视着他完美无缺的笑容。 少年好像又变回了初见的形象。一副学生打扮,瘦削的肩膀背着包站得笔挺,举手投足间隐隐透出书卷气,清澈的眼眸里什么情绪也瞧不出。 他靠近一步,朱朝阳就退后一步,他看着那张脸上越来越警惕的表情,终于在即将突破他心理防线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不用急。” —— 朱朝阳的内心掀起轩然大波。 他当年看得清楚,张东升是被警察确认过死亡的。死去的人怎么可能复活?到底是幻觉还是有人催眠自己,想要了解当年的真相。 三年了,他已经上完高一,张东升这个名字尘封已久,今天却毫无征兆地被人掀开了记忆。 甲板上,微风和煦,张东升在眼前倒下,胸口突兀地绽开一朵血红艳丽的花。朱朝阳低头,脚边修长清隽的手带着铁钎砸向地面,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人一手捧着折角的书,一手捏着粉笔,在黑板上画出笛卡尔的心形曲线。 风浪裹挟着氤氲水汽扑面而来,叶军拽着他的肩膀想让他不再回头看那可怖的现场,而他依旧怔怔地张望,没走几步,在警笛声中晕了过去。 警车一拥而上封锁现场,醒来的朱朝阳被叶军带去警局做笔录,他编造的谎言称不上毫无破绽,却被一本长达万字的日记证实了每个细节。 朱朝阳赶制那本日记的时间很仓促,逻辑上小小的漏洞也无伤大雅,毕竟他只是个初中生,若是日记的行文过于完美,警察反倒会怀疑。至于里面记载的内容,也许有人相信,也许有人不信,并且动用手段去查验字迹的真伪。可无论如何,他们无法给他定罪。 证据不足,朱朝阳又将事实紧紧掩盖,警察从他嘴里撬不出隐情,却在问话途中意外发觉这孩子有点过于聪明了,体现出完全不符合他年龄段的绝对冷静,说话有条不紊,仿佛陈述的不是三起命案,而是和他人的家长里短。 不过,比起这孩子遭遇的一系列事件,这倒不算太奇怪,问话的人很欣赏他的处变不惊,暗自觉得这个男孩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人物。 最终,张东升的罪行被揭露,他犯下的案件被编撰成吸引眼球的桩桩新闻,一时间在宁州闹得沸沸扬扬,不过犯人已经被击毙,证人如实陈述事件经过,案子不久就结了。少年宫遭受舆论压力被迫整改,内部彻底地筛查清洗了一番,确保不会再出现类似的情况。 朱朝阳的生活和以往几乎没什么区别。他继承了父亲几千万的遗产,包括车房以及证券之类的资产,有很大一部分交给了父亲生前好友方建平叔叔打理,少数资金存在银行,只靠利息就足以维持最基础的生活开销。 母亲周春红换了个离家更近的工作,虽然薪水依旧不高,但母子俩都感到十分满足。朱朝阳每天都能看见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为他准备早餐,像绝大多数的家庭主妇那样庸庸碌碌。简单平凡的生活正是朱朝阳想要的,没有了一大堆麻烦事,日子轻快起来。 他们不打算用这些钱做出更多改变,不露富,低调而安全地活着已经是从前母子俩不敢奢望的幸福。这些资产将来会交给朱朝阳处置。 可张东升的到来,粉碎了他的美好期待。 张东升怎么可能活着?人死不能复生,朱朝阳早就笃定了这一点,甚至用不着逻辑严丝合缝的证明,朱晶晶、王瑶都没回来找他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也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张东升是借助超自然力量复活的,要么就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后者几乎是不可能的,周围人看到张东升的反应不是自己能想象出来的。而如果是前者,是不是意味着爸爸、普普、严良也可以…… 可是,他们最好还是别带着那些秘密回来了。 朱朝阳眨眨眼,发现张东升并没有消失。 “你是怎么‘复活’的?” “不记得了,这是真的,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张东升摇摇头,“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要来找你?怀疑我的动机不纯?” “朱朝阳,我之所以能站在这里,肯定是要付出代价的,既然付出了代价,那我也会珍惜这条命。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安稳过日子就足够了。” 朱朝阳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所言是否属实,顺带发现他脸部不自然的地方有一些不明显的伪装痕迹。张东升将自己伪装成了另一个人,借用别人的身份活着,对他不失为一种惩罚。 “那咱们彼此之间最好相安无事。” “当然。”张东升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mama的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现在在读哪所高中?” “二中。” “全市最好的重点高中,不错,让我猜猜,这次期末考你考到了全校第五,对吧。” 朱朝阳低头,只留给他漆黑的发顶:“你怎么会知道?” “不用太紧张,只是久别重逢,关心故友的生活状况很正常不是吗?”语气漫不经心,张东升仿佛没看见他垂落身体两侧的拳头慢慢握紧,继续说道:“有件事还是提前让你知道比较好,一个月后开学,我会成为你的新数学老师。” “朝阳同学,我会让你喜欢上听我的课。就像以前在少年宫那样。” 图书借阅室人来人往,只有这偏僻一角出奇寂静。张东升也不指望他会回答,转身离开。 没走几步,身后跟上来一个人,张东升能感受到那股气息正靠近自己,维持在不远不近的距离之外。 少年低沉的嗓音悦耳动听:“我很期待,张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