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宁州,师生一起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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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东升被送往村里的诊所,他身上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只有手臂上的烧伤较为严重,如果不好好养护容易留疤。 经过两天的治疗,他肺部吸入的烟尘也基本清除,外表上看已经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的父亲在这场火灾里不幸丧生,朱朝阳在照顾他的同时,似乎窥见那张平静面容下隐藏的悲痛。 短短一个月内,张东升接连失去了双亲,因为不可告人的身份,他甚至没法在众人面前流露出更多的痛苦,只能独自在夜晚消解心中悲愤。 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朱朝阳推迟了回家的行程,在电话中选择性地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周春红。 前来探望张东升的村民很多,朱朝阳是来给他送饭的。一如既往地,他穿过乌泱泱的人群挤到门口,把饭盒放在张东升面前:“张老师,先吃饭吧。” “等会儿要复查,查完再吃。”张东升捧起饭盒看了看里面的菜,色相挺好,他煞有介事地夸了一句,“看起来味道不错。” 朱朝阳知道自己的厨艺一般,听到这样的谬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转身离开。 他走到诊所外的树下透气。这时突然有人走近,和他并排望向远处。朱朝阳认出了他,他是张东成名义上的舅舅,也是之前遇到的偷钱包的乞丐。 只是这乞丐已经换上整洁的衣服,身上的臭味也减少了。 “小心我那外甥。”说完之后他走得远远的,似乎极力避免与朱朝阳扯上关系。 小心什么朱朝阳当然清楚,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张东升了。只是有些意外这人会提醒他。 火灾现场经过查验,发现起火的源头是张东升父亲房间里的木料,在他熟睡时木料起火,很快烧至整个房间,当时张老爷子也许是被烟雾呛醒,直到后来火烧到厨房将木柴引燃,他也没有出过门。死因是太多烟尘颗粒积蓄在肺泡和呼吸道中,窒息而亡。 最奇怪的是,张老爷子所处的房门是从内部反锁上的,基本排除了他杀的嫌疑。当发现火势后,如果他想逃走,完全可以从里面开门,没有任何阻拦。 可是朱朝阳很难相信他是放火自杀,且不说前一天的张老爷子看起来依旧乐观,就说他老伴刚埋进地里没多久,他总不至于立刻纵火打扰人家安息。 警察打听了一遍他的私人关系,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也找不出他自杀的动机,只好从事发现场留下的痕迹着手,只是这场火将可能留下的信息都烧没了,他们只好派出更多警力在村民中调查。 张东升和朱朝阳就住在这栋房子里,所以成为第一批受到审讯的人,警察了解到他们在事发当天的早晨就出去了,直到傍晚五点左右才回来,这件事邻居有目共睹,他们俩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后面的事情和他俩基本没关系了,张东升父亲已经和母亲埋在了一起,张东升的姑姑一直在跟进,再三保证会将事件经过一五一十告知张东升后,两人着手准备离开。 距离最初约定好回宁州的日子过去了整整五天,第六天的早晨,两人收拾好行李,再次踏上回程的路。 距离春节只剩四天时间了,可两人一路上都没什么过年的心情,在朱朝阳的视角里,张东升似乎已渐渐走出了那天的阴影,但是他的心情总是阴云密布,从这张脸上,他再也没有见到过愉悦的神情。 时间无法令人遗忘过去的遭遇,却能淡化人们心头的悲伤。落地宁州的那一刻,朱朝阳的思绪上下翻涌,他想了很多事情,不单单是张东升身上发生的一切,还有过去三年多一直萦绕在他脑海深处的噩梦。 这些噩梦总是在他最疲惫的时候潮水般袭来,令他猝不及防。自从05年的夏天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做过一个绝对安心的梦,被侵蚀的不仅有现实,还有随着困境不断涅槃的意志。 他觉得,生活向他剥夺的事物远比给予他的要多得多。但是又如何呢,朱朝阳手里攥住的,也有它永远夺不走的东西。 希望张东升也是一样。 车厢临近熄灯的时刻,下铺的张东升突然问道:“你觉得人的命运是有迹可循的,还是全然无法预测?” 朱朝阳很久以前想过这个问题,那时他的答案是:有些人的命刻在骨子里 一辈子改变不了,但是有些人就有选择的余地。他努力学习,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未来增加更多可能的选择。 可是现在他困惑了。社会尚且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身处其中的人哪能谈得上真正的改变命运。 “是有迹可循的。” 张东升听到他的回答,沉默半晌:“我认为,人能预测到的未来是根据当下情况顺势作出的推演,它的出现不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这辈子会怎么样,而是警醒着,如果再不去做些改变,未来很可能向着预定的轨迹收束,到那时就真的身不由己了。” 他以前坚信科学最终能解释一切,现在虽然也相信这个观点,却不再那么笃定。 也许是因果循环,他将岳父母推下山,转而自己的父母也不得善终,徐静死了,普普死了,他曾经梦想过的家庭生活也跟着破灭。等最后一切回归平静,张东升才发现,似乎有一双神秘的手推动着他的生活进行,看似脱离了命运桎梏的他,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是出自本心,但从宏观上看,却仍然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会以什么方式思考事情,已经决定了他将要面临的结局。 头顶幽幽话语传来:“也许是吧。” 自从得知张老爷子的死讯后,朱朝阳心中一直有个可怕的猜测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和警察不同,他知道张东升的身份,知道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但又没有亲眼目睹火灾的发生,所以一切想法都只能停留在理论层面。 他在想,会不会是张东升放火烧死了他的父亲? 老爷子知道了张东升的秘密,两人的父子关系时好时坏,对于张东升来说,留父亲独自在老家无异于定时炸弹,指不定哪天酒后吐真言,就会把张东升的事儿和别人说了。 无论他父亲说还是不说,只要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张东升的内心就不可能得到安宁。 于是张东升表面维持着孝子的身份,暗地里策划将父亲灭口,神不知鬼不觉地放一场火,对比他之前假意外出支教实则给前妻下毒的手法来说,也并不会使人更加意外。张东升甚至想好带着朱朝阳外出,方便留下不在场证明。 可是这场大火实在烧得漂亮,张东升是个很谨慎的人,如果出自他手,断然不会留下什么痕迹。在看到房子着火的那一刻,他拼命地想要救出里面的人,甚至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谁也不会怀疑他的一腔热忱。放任警察无头苍蝇似地盘问村里的人,自己带着伤疤住诊所,落个好侄子的名声。 做好这一切很难很难,需要冷静思考判断以及对复杂形势的洞察力。如果一切真的是张东升安排好的,那么这个人的心机实在太深了。 匆匆离开没有证据,所以信或不信,全凭朱朝阳自己的想法。 他躺在张东升上方的床铺,莫名感到背后传来阵阵寒意。这一路上朱朝阳从不多问那天发生的事,表现得很正常,张东升也并没有防备他,似乎经过这些天在老家的相处,两人不仅放下了戒备,甚至逐渐变得亲密。 朱朝阳多想相信童话。 车厢熄灯后他闭上眼,也许是错觉,他仍能察觉到张东升的视线正试图看透他。 —— 到了宁州,张东升叫了辆出租车载着两人,朱朝阳的家更近,眼看着阔别十几天的那栋楼近在眼前,朱朝阳忽然问着副驾驶位的张东升:“你一个人过年吗?” 张东升在他的视野盲区里笑了笑:“当然。怎么了?” 犹豫片刻,朱朝阳终究没有再开口,下车时他拖着行李箱走到前排,张东升摇下车窗,对着他道:“朝阳,新年快乐。” “嗯,张老师谢谢你的照顾,也祝你新年快乐!” 目送出租车远去,朱朝阳怀着忧郁的心情上了楼,刚敲了敲门,周春红便出现在他面前。 “朝阳你饿了吧,快进屋咱们先吃饭。”周春红打发儿子去洗手,吃力地提起他的箱子放到卫生间,她将四角的滚轮彻底刷干净,又提回了儿子房间。 母子多日不见,好不容易迎来了团聚,周春红不愿错过难得的时刻,她看着朱朝阳舀了一碗汤低头啜饮,眼角的鱼尾纹随着笑容一齐快乐地颤动。 她觉得自己实在很幸运,儿子向来听话,成绩优秀,没让自己cao多少心,难得外出一次还天天给她打电话报备行程,和处在叛逆期的那些小孩一点都不一样。他太懂事了,叫她一见他,nongnong的慈爱就要溢出眼眶。 她放下先前聚精会神研究的菜谱,打算晚上给他做一顿好吃的。 “朝阳,张老师家怎么突然就起火了?” “我也不知道,那天我和张老师出去了,回来就发现一楼在起火,听警察说他爸爸是被烟熏死的。” “你手上怎么还贴着创可贴,不要紧吧?” “没事妈,就是擦破了皮。前几天张老师可伤心了,饭也吃不下。”朱朝阳去洗两人的碗,周春红靠坐在椅子上,望向他忙活的背影。 “那,张老师给你辅导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他和什么人来往啊?” “从来没有,他是一个人住,父母也很早就去世了,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 周春红不由得愣了愣。刚没了姨妈又失去了姨父,父母又早早去世无依无靠的,真是个可怜人。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朝阳,你张老师不回老家的话,让他来咱们这一起过年吧,看他平时经常照顾你的,我们除了钱也没办法回报他什么,他一个人单独在家过年多冷清。” 周春红快五十岁了,在她心里张东升和朱朝阳一样都是晚辈,以前她一直干涉着朱朝阳和朋友的社交,希望他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接触。可现在他即将长大,她也许应该替他适当维持一下人际关系,走到社会上也更吃得开。 “妈,我们这没有客房给他住。” “妈不是这个意思,让他来家里吃完年夜饭就好,想哪儿去了。”周春红笑着走过来,“记住啊,别不乐意,等会儿回房间问问他的意见。” 将近子时,朱朝阳停止刷题的笔,拿起手机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张东升的QQ。 【张老师,后天来我们家一起过年吗?我和mama会做好年夜饭。】 “叮咚”一声提示音响起,朱朝阳看见对面很快发来了回应:【行,还要买点做饭的食材吧,明天我们去超市买。】 朱朝阳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把食材清单发给了他,他将手机迅速熄屏,黑色的屏幕上方倒映着一双明亮的眼。 “叮咚”“叮咚”又有两条消息,朱朝阳拿起手机走向窗边,掀开帘子望向室外的月亮。 深呼吸后,他重新打开聊天框,就着台灯的光影看去,他好像突然不认识这些笔画了,在心里将这段话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 【要买这么多,得去市中心的超市,明天下午两点我去接你。】 【早点睡,晚安。】 他真就听话地收拾好书桌,关了灯快速钻进被子里,看着天花板的轮廓沉入梦乡。 城市的另一端,张东升换掉了猫砂,正要铲一些新的放进去,就看见柜台上朱朝阳送来还未打开的猫粮。 他撕开包装倒了点在手心,引得小猫走过来用爪子挠了挠他,他识趣地关上笼子准备离开,就看见一旁的手机响了,朱朝阳回了一句【晚安】。 客厅没开灯,所以那道亮起的光线尤为清晰,张东升洗手后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直到它自动黑屏,张东升才恍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微笑。 朱朝阳总是这样,无论别人对他好还是坏,都会十倍百倍地回馈,两年前的局面尚且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今他们甚至能一起旅行,一起过年。 总归是好事。 第二天两人会面,周春红多给了一张便条,让他们额外买点春联和贴纸什么的。 他们去了宁州最大的一家超市,把东西全部装好,只需要等物流公司送货到家。 夜晚的城市格外热闹,到处都能听见烟花绽放于空中发出的响声,人们罕见地裹上棉衣围巾,在潮湿的街道上行走,商店橱窗外红红的挂件被风吹得一摇一晃,走到离家不远的小巷中,时不时有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孩童从两人身边跑过,给小区增添了欢声笑语。 只可惜没有下雪,宁州坐落于赤道附近,下雪的日子几年也不见得能遇上一回。朱朝阳想着,将手从口袋里伸出来,试图去触碰属于冬夜的寒冷,暖黄的月牙挂在路灯旁,照出身旁同样呼吸着湿冷空气的张东升。他戴着耳罩围巾,全副武装待在棉袄里,步伐迈得比平时更开,朱朝阳有些跟不上他,落在后两步的位置只能看清前方的背影。 喷洒在空中的热流化作团团莹白的雾气,遮挡住了朱朝阳的视线,他只听到前方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接着没走几步便撞在了前面人的身上。鼻尖不小心碰到沾满露珠的大衣领口,还没等开口道歉,张东升俯视的目光便落下来,在他脸颊处游离。 “这个天温度太低了,把手放回去。”他抓着朱朝阳的手腕,隔着羊皮手套将少年冻得通红的手背捂热,接着放开了他,朱朝阳还能说什么,只好依言照做,他把头低得更低了,快步跟在张东升旁边。 走到敞开的门口,两人便见到了地上放着的包裹,周春红正搬着其中一箱往里走去,张东升也搬了一部分,经过少年身边瞥见那微微发红的耳垂。 今晚先做了火锅,周春红挨着朱朝阳坐在张东升对面,她一边往锅里倒着牛rou卷和金针菇,一边和张东升聊些学校的话题。家长和老师能聊的无非是学校考试啊,孩子成绩啊,朱朝阳这次在年级里考了第三名,也是班级第一名,他的语文拖了后腿,总分和全校第一差了十几分。周春红说麻烦张老师多多关照她家朝阳,参加一些竞赛为将来考入理想大学做准备。 张东升连连点头,夸赞朱朝阳学习努力,在考试中发挥稳定,周春红听后乐开了花,给儿子碗里又夹了些丸子。 三人吃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屋里充满温馨的气氛。 “妈,我吃饱了。”朱朝阳把碗放到厨房,在一堆还未收拾的年货中翻翻找找,取出春联拿到门口去挂。 他踩着梯子将春联挂好,又往门上贴了个倒悬的“福”字,正下来,听见周春红絮絮叨叨:“朝阳,以前过年你最喜欢放些烟花爆竹,自个儿去买点玩,妈给你们多做点明天吃的菜。” “知道了妈。”他回屋叫走了张东升,一齐下楼前往拐角的杂货店。 路上,朱朝阳开口:“我妈她还拿我当小学时候看,其实现在我对那些已经不感兴趣了。” “是吗,那我给你看个有趣的。”张东升在夜色里站定,将手摆好姿势往路灯下探去,地上顿时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动物,朱朝阳也试了试,只是他模仿得很拙劣,总没有张东升的那么活灵活现。 朱朝阳自动放弃了,见张东升修长的十指在空中变幻,下一个瞬间,端着书本坐在椅子上的人出现。 朱朝阳眼神亮亮的:“这是……我?” 张东升笑了,指节在空中灵活游动,朱朝阳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看到了普普,看到了周春红,最后代表着张东升的抽象小人出现,对着他点了点头便消失不见。张东升把手缩回口袋,深藏功与名。 “还有别的吗?”朱朝阳迫不及待问道。 “朝阳同学,已经到了,去买烟花吧。”张东升停住脚步,没有进店里,看着他挑选了几盒摔炮和手持烟花棒,来到门口结账。 少年拎着塑料袋往回走,走到一排长椅前坐下,张东升抽出一根烟花棒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摊开手掌朝他晃了晃,表示手里除了烟花棒没有任何东西。 接着他左手朝烟花棒顶端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哔剥”一声,它的顶部燃起火星,紧接着那红点开始燃烧,不一会儿小小的火光便宛如泉涌般四散流泻,轻盈地闪动着五颜六色的虹彩。 两人间隔着的黑暗因这小小的魔术一览无余,张东升将它递给朱朝阳,发现在他眼底也有一缕星火正跳跃着。 烟花在燃烧,朱朝阳只对着它看了一会,便将目光移回到张东升身上,他们凝视彼此的时间里,周围一切嘈杂的声音在离他们远去,亿万年前的星河在头顶流淌,却因为宇宙间微茫一隅诞生出的瞬息风采而黯然失色。 张东升移开视线,声音有些不自然的低沉:“这个小小的创意还不错?” “是的,可以再表演一次吗?”于是手心又一朵花火绽放光芒。在它焚烧殆尽前,朱朝阳举着它在空气中小幅度地划出弧线,所经之处亮如白昼。他微偏过头,张东升忽然望见他眉梢露出一抹笑意,浓睫微垂之下,平静而暗藏锋芒的眸子澄澈如琉璃,比半空中挥舞的烟花更加流光溢彩。 此前那乌黑瞳仁如月亮的阴影,总是蒙着虚假的光辉,现在,笼罩着它的云雾散去,流露出令人无法错开眼的秾丽风华。 沉重的雷声电光火石间划过张东升脑海,他突然摸清了自己的想法,或许让眼前的少年再度笑起来,便是未来无数亟待实现的目标之一。 此刻盯着他的侧脸,待他手中火焰完全消失前,张东升微不可查地摆弄了一下相机,趁着月色悄悄留下了两张照片。 烟花的余烬不住飘零,朱朝阳靠着椅背,摩挲着上面残留的温度。 买来的烟花爆竹被两人全部点完,张东升整理好围巾要走了,他看着少年有些落寞的神情,不禁揉揉他的脊背:“明天我还会来的,先上去吧,别让你mama担心。” 朱朝阳只是冲他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点头。张东升背过身朝巷口前行,对着前方的空气笑了笑,心情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