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 上林苑之行

    时间，在龙的眼里到底是一个什么存在？

    曾经的龙卿不以为然，她视时间为无物，岁月在漫长的生命长河中是静止的，无论过去多久对她来说皆是睁眼闭眼的距离，区区几十载光阴就是弹指之间，如镜花水月，一触即幻灭了。但现在岁月似乎有了雏形，喜怒哀乐轮番上阵，在京城的日子她隐约体会到什么叫度日如年。

    沈清茗认祖归宗后有很多事要做，她是沈家的嫡女，也是当朝宰相的外甥女，每天奔波于上层社会的交际，就算歇下来也要忙于学习琴棋书画等大家闺秀的本领。正如沈清茗说的那样，忙起来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边是小姑娘蒸蒸日上的事业，那边是黯然失色的自己，当初凭着一腔孤勇来到京城，如今却沦落为一个尴尬的闲人。

    她没有顺利融入沈家，甚至都没有取得沈家人的好感，她只是作为沈家的客人暂住在府上，沈青松尚有殿试需要准备，她却一直无所事事。曾经的她和沈清茗形影不离，潇洒自在犹如神仙眷侣，一同去过很多地方，一同探讨理想与抱负，现在沈清茗有自己的事要忙，独自一人的她哪里都不想去。

    她试图找一些事来做，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变革上面。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只有这样才能麻痹那份日益突出的窘迫，为此她魔怔到几乎废寝忘食。

    短短一个月她就把有关照顾贫民的措施一一罗列，从扶贫到借贷，从医疗到教学，组织合作社和平坦风险的法子详细的记录在册。

    很忙，忙的身心俱疲，但仍旧无法弥补那份空虚。只要静下来，她的脑海就会浮现当初二人亲密无间的画面，特别是吃饭的时候。曾经的她们少不了一番谈情说爱，互相投喂，而到了夜间，更会没羞没臊的纵情缠绵。

    现在全都化为乌有！

    她们只有晚上仓促的见面，有时候沈清茗去了外祖家，她便只能独守空房，触碰自己的媳妇已是奢望。

    唉……

    龙卿呼出一口浊气，其实沈清茗问她要不要去外面住，她很想点头答应，在这里的每一天她都觉得自己无用，字面上的无用。

    她只是一个擅长躬耕的农妇，在庙堂之上她不如刘家和沈家有用，甚至也不如沈青松有用。变革需要借势，而沈清茗已在努力发光发热，为变革尽一份游说之力，唯有她，唯有她龙卿，躲在阴暗的陋室中消沉。

    她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坚强，还很胆小式微，心中渴望家庭的温暖，然时至今日她都拿不出勇气去与沈家人交涉。

    她果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妇，当初因为感情的事情害怕的躲起来，现在又害怕的躲在这里自怨自艾……

    只是。

    不知想了多少事，龙卿的脸庞已是一片湿润。

    滴答。

    滴答滴答。

    透明的液滴沿着下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上面的墨迹，摇了摇头，龙卿逼迫自己从过往的记忆中抽身出来。

    出现在朦胧视野中的是一张白纸，上面的字迹已经被水晕染的脏污，但还是可以辨清上面的字迹。

    寥寥数字，却带着杀人诛心的狠劲。

    “希望你多为茗儿着想，她现在处于风口浪尖，整个京城的权贵以及天下人都在盯着她，既然你传授了她如此多本领，又把她推向最高处发光发热，那你更该保护好她，不要因为一己私欲去做伤害她的事。”

    一遍又一遍默念，手中宛如教条的文字化为数把尖刀，全部扎在她心里。龙卿的身体都在发抖，手颤抖的拿不住那一纸薄书，喉间挤出一声脆弱的呜咽，强撑着的坚强再次土崩瓦解。

    长夜漫漫，孤灯挑尽，已无人影对酌，这份凄风冷月在未来注定要陪伴她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

    五月初沐夏风，京城的贵夫人照常过着百无聊赖的日子，不过今年，却有了那么一点乐子。

    春末夏初的游园活动，举行于殿试之前，是夫人小姐们每年鲜有的交际活动，在春游中，夫人小姐们可以走出内宅，与人交际，这种活动类似于民间的乞巧元宵，当然也可以物色佳人，不过面向贵族的节日不会如民间那么自在。

    沈清茗得知要去春游时是厌倦的，但也只能麻木的应承下来。回到沈家她的生活和日程都是家族安排的，她不是龙卿那样无拘无束的龙，也无有翻天覆地的本领，她只是一个被制度裹挟的大汉小姑娘。

    沈清茗和刘夫人乘坐轿辇，路过京城的护城河边。此时清晨，阳光自东面的天边倾洒至河面，河面一片波光闪闪。

    “夫人，可不可以不去呀。”

    路上，沈清茗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低声问刘夫人，小脸写满了烦闷。

    此类出行在她看来如同陪客，今天陪这群贵夫人，明天又要试图加入一群大家闺秀的交际圈，文人sao客聚在一起少不了吟诗作对，她一无多少文采，二不晓得对对子，也作不了几首诗，因此出了不少洋相，不过她的后台够硬，即使出糗了大家也不会公然嘲笑她。

    “又在使性子了，今天游园，那边有个桃林，你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该见见这京中的小姐了。”刘夫人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自那日争执之后，她对沈清茗更加小心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又惹得她激动起来。

    “可我不想去，我和她们格格不入。”沈清茗低着头，声音很沉闷，整个人看起来像一个霜打的茄子。

    刘夫人望着她半饷，叹着气道：“茗儿可是觉得在家不开心？”

    沈清茗眸子一缩，少女藏不住心思，心里的答案早就呼之欲出。

    “很不开心吧，这些天都不见你怎么笑了。不过不开心也正常，乡下无需循规蹈矩，但有失必有得，呆在乡下一辈子也就那样了，这里有更广阔的天地等你去发现，正如这茶一般，试试这盏茶？”

    端到面前的是一个秘色瓷盖碗，里头乘着淡绿色的茶汤，充分舒展的茶叶沉在碗底，好看的像盛开的芙蓉。沈清茗接过来，手执碗盖翻过来轻轻的闻了闻。

    “好香呀。”

    “这是产自洞庭的碧螺春，闻之香溢，味道也是沁人，你尝尝看。”刘夫人示意她。沈清茗吹了吹气，抿了一小口，小脸便垮了下来：“入口有点涩。”

    “除此之外呢？”

    “略微回甘，挺好喝的，不过我不大喜欢。”沈清茗吐吐粉嫩的小舌头，还是觉得不大行，她喝不惯这种寡淡又苦涩的茶水。

    “不喜欢？那你以前喝什么茶的？”刘夫人趁机打听女儿的喜好，沈清茗放下盖碗：“以前喝的都是红茶，或是花茶，往茶水中添几朵干花，这样茶水就很香了，不过我和阿卿还喜欢在茶里放糖，还要添牛乳，这样好入口。”

    听她又提到了“阿卿”，每当提及开心事，她总会情不自禁的提起“阿卿”，似乎这个“阿卿”贯穿了小姑娘快乐的始终。也不奇怪，父母早年离异，姑娘靠着爷爷奶奶叔叔婶子接济过活，寄人篱下的日子想必不会多好，小姑娘没有养成刁蛮的性子，还保持着一颗纯真的赤子之心，能如此要么是善良过头，要么就是被保护起来了，沈清茗的情况显然是后者。

    只是想到丈夫对二人的安排，刘夫人眸子暗淡：“还得加乳加糖呀，难怪不喜这寡味的汤，不过以后还是少加点糖，多喝这个，慢慢品着也就回甘了。”

    沈清茗仍是摇头：“才不要呢，阿卿说以后要我多吃糖，每天都要吃糖糕的。”

    “又是阿卿的道理？”

    沈清茗歪头想了想，笃定的点了点头。

    刘夫人哭笑不得：“茗儿可是把她的话奉为圣旨了？”

    沈清茗虽不懂刘夫人为何这么问，但直觉敏锐的她还是猜到什么，眉头也隐隐蹙了起来。

    “我能看出你和她感情很好，但俗话说千人千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见解，她教你的不一定全对。依我看这女子的生活就好比这盏茶，喝着涩，但多喝几口，反而涩中都能带出甜来，过去的事便过去了，你在乡下尚吃得下粗茶淡饭，怎的到了爹娘这里反倒喝不下这盏寡淡的清茶了？”

    沈清茗听着刘夫人的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她甚至觉得刘夫人在借茶水明里暗里的规训她。她在努力诉说茶水苦涩，喝不习惯，刘夫人却一直在劝她苦尽甘来……真的能苦尽甘来吗？

    沈清茗忽然又躁郁起来，摇头嘶声道：“不对，阿卿说了让我多吃糖糕的，断没有吃这些苦茶的道理！”

    她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疯狂的否定刘夫人的观点，也拒绝任何人去质疑龙卿教导她的东西。

    “好好好，别生气，别生气，是我胡说了，喝不惯这茶就不喝了，吃糖糕可以吧？”刘夫人连忙把茶撤掉，转手给她递了一盘枣糕。

    沈清茗端着枣糕，吃了一块又一块，偏生眼眶噙着泪光，吞咽糕点的时候有时还会噎住，不像吃东西，倒像极了通过吃甜腻的糕点来极力证明什么！刘夫人看着她那副模样，只觉凄凉极了，只能给她递上清水，也不敢再出言刺激她。

    随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沈清茗冷脸一声不吭，刘夫人都感到有点窒息，好在半个时辰后轿辇终于停了下来，她们止步于一处园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