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经典小说 - (原名愿君)无在线阅读 - 好生景

好生景

    

好生景



    这两厢势同水火,眼看一根针掉下去就会情势急转直下、覆水难收。

    一方是今天来宴时,就已经摆出好战姿态,气势凌人。

    一方是主子至今没有出面阻止,也就是默许了今夜发生任何事情都可以接受。

    在宴上,穆世杰对重庚军的挑衅因陨无迹的阻拦而失败,这让穆世杰理所当然地对陨无迹敌意深甚。

    而筵上全程,皇室对北境的锋芒不但视而不见,反而各种手段有意安抚北境。特意安排北境席位在王座之下第一位,放任天都贵女献媚,让重庚军列宿军高层放下脸面主动去找他们攀谈,再到对北境苍主的不停安抚谄媚……直到筵半,都是稳妥无碍,没有起任何风浪。

    直到——出现了一个极为微小且不可预估的变数。

    在一个并不算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女人突然的离席。

    这样的小事,不管历史以后会如何,都不会载与其上的。

    甚至小到,就连筵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注意到,也更不可能把后来的事情和这个事情关联到一起去。

    那个女人离开之后。北境高层离席。星罗离席。

    而苍主和槃王也先后离开。

    更绝少有人会想到。这件事,和上午的祭祀典礼上,那惊天骇世的一箭有关。

    再朝前,再再朝前,数年累月——这一切的一切,最终都回到现在,所有看似无关的事情,在这小小的回廊之上,如蛛网一样虬结编织,囚缠的中心。

    是她。

    因为她,杨骛兮才会三番两次地故意制造机会,激地穆世杰对陨无迹动手。

    因为她,穆世杰才一定会动手。

    但同时,双方都心照不宣地默认了一件事。

    哪怕现在真的要动手。

    ——不能波及到她。

    所以,和悠被杨骛兮推给了陨无迹,再被陨无迹交给了最后面的瞿令思和葭梅。

    可是……

    双方的目光里头都即将擦出火星子的时候。

    一声惊呼。

    “等下,大小姐呢……?!”参明错愕地质问。

    ……

    那个叫葭梅的,对和悠退避三舍,这正好随了她的意。她躲到一边黑暗的廊椅上坐下缩坐一团,看起来又乖又怕还晕着酒。瞅准了葭梅也跟上前去的时候,一个翻身就咕噜噜翻过廊椅。

    从繁茂的灌木丛中来回钻了不知道多少次,再爬出来的时候,面前就是一道平缓许多的廊庭。有了刚才失败的经验,和悠这次小心多了。这个廊道比刚才那个回廊短很多,看起来好像是在山的另外一面了,还有个亭子。她环顾四周,比刚才更加僻静幽森,前后都是山木掩映,也不知自己这是来到了哪儿。屏息等了一会,确信这次他们没有发现自己,算算时间他们搞不好都已经打起来了,更没空管自己了,这可算是让她出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皇宫和槃王府没有太大区别,甚至……感觉还不如槃王府的装潢舒心雅致。周遭林茂蓁蓁,花并不多,两三朵冒出其中,只做点缀。此时夜深,入目都是乌墙高庭,重廊高庑,森森幢幢,幽幽冷冷。就连廊上朱金漆雕,都觉阴森。

    她摸到那个小亭子上,在最靠边的椅子上坐下了。探出头去,才发觉这里应该是一处小崖断角,下面能看见隐约其中的叠幢宫阙。应该是山河庭幻阵的原因,她并没觉得筵处的贯虹殿在山上,也开始不确信自己体感上从筵上离开走了这么一段路程,到底是走了多远。

    这一点上,和槃王府倒是一样可怕。修为被山河庭压制到连一点灵力都放不出来,还有重重幻阵让人迷眩不知路途。

    不过她一点也没担心,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觉得清净,比这劳什子吃不饱还惹人烦闷的筵席、回廊上被那群男人包围的感觉好太多了,幽凉的风从廊道里灌入胸口,酒热褪了些,心肺上筵上结的沉郁也轻盈了,脑子都好像清醒了不少。

    而且这里居高瞭望确实是个好地儿,不管是不是幻阵,其中有些宫阙一看就是幻阵都难以遮掩的特殊建筑,作为地地标绰绰有余。在槃王府悄然摸索出来的累月经验,让她已经具备了在这种级别的幻阵下,判别一些路途真假的能力。

    忽地,和悠似乎听见隐约的曲声。不同于筵上的丝竹之声,这小曲儿听起来哀戚的很,莫名吸引着她。她又是闷热,干脆踩上了拦亭的外围阑干,嘿咻一声就站在了上头。

    是哪儿传来的呢。

    “………山几重,水几重,古刹……”

    隐约听见的唱词儿,她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她忍不住翘首去寻那个方向——

    啪!

    和悠愕然回过头来,风乍从渊下起。

    男人攥握了她的手腕,隔着冰冷的手套,她却像被滚水浇了,分不清是惊、还是恐,逼地她脚下打滑不稳朝后仰倒。

    翻飞的红色朱红绫罗失重地翩跹与半空,娉婷勾绕两人眉目,金风碾碎盈盈白露,细雨也似透朱红,薄作桃花撒,迷了眼,迷了霎。

    滑坠的失重感,瞬间将她身上轻如云的绫罗都坠如沉石,将她四仰八叉地拉下悬崖。

    天穹急速旋转颠倒与眼前,崖下猎风逆转如同水浪欲要吞没她。

    但眨眼不到,这所有……都烟消云散。

    腰肢骤然被人一把捞住,紧紧禁锢与臂中。

    rou体承受不了的失重感,坠落悬崖的害怕、延伸诠释成生而为人骨子里对死亡的本能敬畏——皆在一瞬被腰上传来的压迫感,碾了个稀巴烂。这种压制,压倒一切,或者说碾碎一切。

    她被轻放在阑干之上坐着。

    可她的脸因为反作用的惯性而跌撞进他的颈窝里,她瞪大的双眼余光,被他滑落的发丝挡住了他大半的侧脸,将视线困宥地更加狭窄,脸庞被压贴与他的下颌上,被铬压地颊腮发酸,半个脸深深埋进大麾的裘毛中,眼睛挤地更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看不见他的脸,看不见他此时的神态。

    因为骤然贴近在一起,她能感觉到对方绷地如同山石般坚硬的肩膀,在吐出沉沉一口呼吸时才放松了下来。

    也正因为他肩膀放松下来,她的脑袋沿着光滑的裘皮滑至他肩头。

    窸窣间,他侧脸垂目看向了她。

    事发突然,无论对她,还是对他。

    两人因此都迫不得已不得不看向对方,风太大了,好像把两个人唇缝中下意识会说的第一句话…吹了个干净。

    你在想什么——男人认为自己会质问这个。

    我没有想要跳崖自尽——和悠认为自己会冷冰冰脱口而出这个。

    但是。

    这个小角亭里,偏无遮无拦,无木无尘,于是月光通明,星光透彻。

    两人被逼着将对方看了个清清楚楚,莫可奈何。

    她化了盛妆,不同以往,很是艳丽。

    霈风撩长黛,更露染螺眉。星辰乱点鬓边钗,偏偏金灯摇落花。

    施了名贵的脂玉乳膏,脸颊润地透亮。下垂的怯柔眼睛,被绮丽的朱红妙笔生花勾勒出锦簇的花影,黛螺把柔和纤细的眉挑出浑骨中生出的妩媚。眼帘点银葱,贝母金翠,贴做花黄,点在眉鬓,更是讨巧颊侧上几片不知材质的勾花,栩栩如生地就像鬓边落下的桃花瓣。就连那平平无奇的琥珀色瞳孔,在这样艳冶的妆容之下,就妖娆绚烂。

    并不算长的头发,被盘了极为复杂的月娥对髻,堆翠砌玉,数条红绦银绺,尽是名贵珠宝巧夺天工的编造出来,随风一荡,就摇出琼楼仙子才会有的步摇慢慢。这样的发型,显得她那张圆腴的脸蛋,饱满而鲜美,娇俏而烂漫。

    就连这身衣服,也不同于刚才在筵上被礼服裹地严实。

    他在山峰那个露台上,亲眼所见,她将繁复的奢贵礼服扔到树枝上,也看到她摘下衬托女子纤姿曼妙的披帛,粗鲁地用它捆系裙子。一身烟行轻罗,被她团巴地乱七八糟,然后钻那个狗洞——还不出他所料地,牢牢卡在当中。

    现在。

    冗赘的衣料全都被她自己扒脱了干净,只剩下一身单薄的轻绸纱衣,红艳艳地缠绕在她的身上。

    衣服正常应该是穿在身上的。可用到眼前这个女人身上——

    缠绕,不,绑缚,却是极为适合妥帖于她的。

    那些天都贵女们奢望而不可得的薄轻罗,在北境的时候,他曾大肆从万物家那买过许多,但他不喜欢朱色。如今看来,朱色……不,这种层叠累积到赤红的红——竟是那样适合她。

    她半边肩膀都露在外头,齐胸抹襟也松垮着,可惜就可惜在佩着几条他不喜的的金色颈圈珠帘,骨没与白腴中,松软地堆积在一处。红纱绸缎,将她身上每一处白嫩的肌肤都勒出盈满,垒如赤霞绸云。

    有些陌生。他想。

    是因为这盛妆华服?

    是因为她胖了些吗?

    是因为……之前?

    过于冷静的思维会将他的记忆如数家珍的翻出来,并不该,却非得翻到他眼前: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处境,阑干之上,月色圆满。

    还是因为——之前曾有过?

    和悠呆呆地望着他,一时同样失语。

    有些陌生。

    她自觉很冷静,冷静到酒水都像瞬间蒸发出去了,但同时也连带着灵魂一同出窍。五感分离,眼眶之中,只能被动地承受着客观与眼前的情景。

    他带着不同于以往的冕绦,又薄又透,所以他金色眸子所投下的目光,直穿透她的灵魂。

    她被炙烤到一片空白。

    只能想起那头黑金色的龙。

    隔着阵法幕帘,与她对视。

    月色洗入她的脸颊,把她圆润的脸蛋晃出一些战栗的惨白,但却在酒色中酣出雪上桃的红来。

    那首曲儿又不识趣地不知从哪儿、淼淼响起来,唱地风也乱,眼也乱。

    闻惟德好像被从那个梦中唤醒过来,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臂紧紧箍着对方的腰,把她压在自己的肩怀中。

    和悠像被从可怕的封印中骤然唤醒一样,开始挣扎。她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抱着趴在他怀里的。

    他稍稍松开一些手臂。

    她见空挣扎。

    高高悬空着脚丫、坐在光滑被夜露打湿的阑干上,她重心能稳到哪儿去,推挣间就要再次脱离他的掌控——哪怕摔向身下明知的深渊里去也在所不惜。

    和过去没什么不同,重蹈覆辙。

    “……好生景,好生迟,一场春梦汤一盅,孤负算尽几春昼,就是平生……”来自远方的曲词,骤然入耳,如古寺洪钟,隆隆轰鸣。

    闻惟德骤然收紧手臂,抬手按住了她的后脑。

    ——重蹈覆辙,一错再错。

    可……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