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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城外有人与之接应。”贺兰慎的嗓音低哑,取了棉布仔细拭干脸上和手上的水渍。他的手也是十分修长漂亮的,逆着晨曦的暖色,仿佛能散发圣光似的俊朗。自方才起,贺兰慎蹙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裴敏知道他兴许自责,便坐在石凳上安慰道:“跑了也无碍,左右图纸已经毁了。那小姑娘傻得很,竟真的用真图纸换去了假的,还沾沾自喜。”贺兰慎没说话。裴敏倚着石桌,自顾自沏了茶漱口,眯着眼打量贺兰慎的背影。少年的背不算太厚实,却很挺拔,背对着她,是毫不设防的姿态。裴敏想起了自己还未完成的密令,眸中阴影晕散。良久的沉默,她将茶水吐出,抬袖抹去唇上的水珠,忽而问道:“贺兰真心,昨夜我迟迟不发鸣镝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贺兰慎擦脸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裴敏见了,缓缓弯出个莫测的笑:“塞北之地,天高皇帝远,我若意外暴毙啦、因里通外敌而伏法啦,都是说得过去的。如此良机千载难逢,贺兰大人何不动手?”说这话时,裴敏一半调笑,一半认真,想看小和尚到底如何待她,心中竟漫出一股说不明的期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贺兰慎拧干帕子晾在竹架上,泼了水,方回首反问道,“裴司使呢?离京这么久,为何不下手?”裴敏一顿,怔然半晌,问:“你一直都知道?”说罢又一笑,自语般道:“也对,若连这点敏锐度都没有,你便不是贺兰慎了。”贺兰慎站在晨光中看她,淡漠的眼睛无悲无喜,无怨无恨,仿佛只是在寻求一个答案。“你可别误会我舍不得你,”裴敏适时垂下眼,盖住眼底的情愫道,“要是杀得了你,我早动手了。”以净莲司的手段,若裴敏真要杀贺兰慎,他未必能防得住。尽管知道裴敏这番话是个托词,贺兰慎依旧心中一轻,尘埃落定。他搁下铜盆,在裴敏对面端坐,淡然道:“那突厥人与你说了什么?”裴敏苍白的指尖摩挲着茶盏杯沿,托腮慢悠悠道:“说愿意告诉我当年丁丑之战的真相,助我昭雪复仇。”丁丑年,天子派兵夷灭了河东裴氏,裴敏父兄皆死,唯她与少数族人部众苟活。贺兰慎知她心中是怨恨李氏大唐的,所以才不顾一切效忠天后。他问:“裴司使没应允?”裴敏嗤笑,抬起一双过于明媚艳丽的眼睛来,恣意道:“突厥人太傻,不配与我合作。若有一日,你家中闹了鼠灾,有人上门对你说只要你把宅邸拱手相送,他便助你捕杀老鼠,你可愿意?”江山如房舍,老鼠是jian臣,总不能因为国家中出了几个jian佞之辈,就与虎谋皮、将江山拱手相送罢?贺兰慎明白裴敏是借此譬喻,以表心中之志,不由颔首道:“是我多此一问了。”“裴司使,贺兰大人,吃朝食了!”王止与沙迦各自端着一个托盘下楼出门,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将朝食搁在石桌上,四人围桌而坐。早饭是四碗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两小碟皱巴巴的咸菜并四五个馒头。“今日的饭怎的这般少?”裴敏记得贺兰慎与沙迦的食量一个比一个大,就这点东西,估摸着还不够他们塞牙缝,更不用说要分给四个人吃了。“别说了,能找到这点东西已是动用了关系。”沙迦拿起筷子,意兴阑珊地戳了戳碟中的咸菜,耷拉着脸一筹莫展。王止道:“旱灾连着饥荒,岚州并州一线灾民遍野,就差易子而食,饿死的、病死尸首堆积成山,臭气熏天,已是人间炼狱。实在是……找不到更多吃食了。”“其他的吏员可有吃过?”贺兰慎皱眉问。见贺兰慎此时还不忘关心下属,王止和沙迦对他的观感又好了许多,不似以前那般排斥。王止点头道:“他们已经吃过了,每人两个粗面窝头,没有粥水和咸菜。”“灾情这般严重,长安那边为何还未派遣赈灾抚慰?”贺兰慎问。沙迦道:“已经让杨忠义传信回长安净莲司,最迟半个月内有结果。”“不管如何,我们的任务已完成,还是早些带那几个突厥人回去交差,省得夜长梦多。”裴敏将手中的馒头撕着吃,细细嚼着。贺兰慎未置可否。然而造化弄人,五月下旬阿史那骨笃禄南犯岚州。“刺史王德茂被突厥人所杀,岚州失陷了!”这个消息如最可怖的噩梦席卷关中诸地。裴敏一行人前脚才入并州城门,后脚突厥人的大军便如乌云压境,围攻并州。不到三日,到处都是饿死、战死的百姓尸首,曝晒在炎炎烈日之下,臭气弥漫十数里。并州四面楚歌,已成一座孤城,军民上下皆陷入端水断粮的巨大恐慌中。街道上哭嚎啜泣不断,数以十万的灾民和从岚州撤退的士兵席地而坐,相枕而眠,他们脏污的脸上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或枯睁着眼望着烈日灼灼的天空,如丧家之犬般等待死亡的来临,或跪在路中间祭拜上天,乞求自己能挨过这一劫。裴敏等人一并困在城中,若想回到长安,必须破突厥围攻之势。“贺兰慎!”裴敏跌跌撞撞越过街上横躺的灾民、士兵、尸首,追上贺兰慎的步伐,一把拉住他道,“你要做什么?”贺兰慎回首,眸中有坚定之色,按刀道:“突厥放弃攻打朔州,是想困杀并州十万人,打开侵占大唐的另一条道路。并州决不能失守,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岚州失陷,薛仁贵还在云州抗敌,并州群龙无首,失陷只是迟早的事!”裴敏攥紧他的腕子,黑沉的佛珠硌得她掌心生疼,皱眉道,“就凭你一个人,你能做什么?”贺兰慎看了她一会儿,淡色的唇微张,说:“斩敌首,振士气。收拢岚州残部,抗敌死守。”裴敏眸色微动,透过他,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曾想深渊屠龙、扬名立万,却只落了个满身泥泞、臭名昭著。风过无声,鼻端硝烟味未散。她缓缓松开他的腕子,抿着唇,最后道:“小和尚,你救不了所有人。”“我知。”贺兰慎只说了这两字便毅然转身,大步朝城墙处走去。裴敏站在原地,只见远处狼烟烽火,残剑颓旗,盘旋着哀沉的死气。满目疮痍中,偏有一白袍小将跃上城墙,将倒塌的并州军旗扶起,旗杆往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战旗历经磨难,破了洞、染了血,却依旧鲜艳亮眼,于黄沙燥风中猎猎飞扬。少年铿锵的声音撕破死亡的沉寂,朗声喝道:“诸将士听令,我乃羽林中郎将贺兰慎!”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