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言情小说 - 半子在线阅读 - 分卷阅读155

分卷阅读155

    一大早,延英殿内已经聚了十几号人,按官资坐着,一个个面色都好不到哪儿去。她刚坐下来,就听到李国老一个劲地咳嗽,好像近来身体当真很差。

小皇帝姗姗来迟,一众人要起身行礼,他忙说“免了免了”,坐下来就问战况。

“陛下,函谷关恐怕守不住了。”赵相公开门见山,一点也不忌讳:“兵力有限,物资匮乏,而叛军势力愈发壮大,十分顽固——臣等望陛下早作打算。”

小皇帝一愣,早作打算?那是什么意思?

“东边是无法走了,江淮也不能去,只能往西走。陛下可秘密出京避难,等到长安失守再走可就来不及了。”老臣们经历过几十年前的长安动乱,他们坚信长安就算沦陷也只会是一时,只要保住势力,卷土重来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小皇帝突然被安排了这么一条路,不免有些惴惴。他隐约明白老臣们的用意,但心底里仍腾起些许绝望来,这是……长安当真保不住了的意思吗?

“那、那爱卿们呢?”

“老臣们这把年纪了跑也跑不掉,自然是留守京中。”赵相公道,“届时会安排细致周到的官员护送陛下离京,请陛下安心。”

小皇帝暗暗抓紧了座下的垫子。

李国老随即又让许稷报告了近日支用情况,最后才领着一众人告退。

到殿门外,一众人都很沉默,唯赵相公转过头同许稷道:“许侍郎尽快将手上事务安排妥当,今晚随同陛下离京。”

许稷骤觉惊讶,抬眸道:“为何是下官?”

“陛下信任你,看不出来吗?这种时候不可能将陛下交到不信任的人手中。”他停下来,又喊职方郎中1,道:“瞿郎中熟知地理,会与你们同行。”

年轻的职方郎中瞿以宁对许稷一揖。

“但度支——”

“此事已定,度支的事你勿要再担心。”赵相公语气强硬,“度支是重要,但此事更重要,务必确保陛下安全。今晚亥时准点出金光门,你先回去吧。”

赵相公说完就走,一众人连忙跟上。只有李国老仍站在廊下,看着那白玉台阶一言不语,他看到了杵在原地不肯走的许稷,知道她心中困惑,也明白她的不甘心,咳了一阵忽然开口:“从嘉。”

许稷回神,走到他面前生硬地唤了一声国老。

李国老眯了眯眼,忍住咳嗽,看着她道:“许羡庭将你教得很好,但时不与人哪。”他负手往前走了两步,腰背已有些佝偻。站在这高台上俯瞰,嵯峨皇城入目,有大雁从殿宇楼阁上空飞掠而过,光宅寺的铃铎声叮咚响,阴云蔽日,只剩风。

帝国的上午,显得有些平静,又似乎与往常不同。他转头看一眼仍在原地的许稷,很是镇定地说:“函谷关,已经失守了。”

许稷眸光骤缩,她以为关塞只是陷入危境,却不知已经沦陷。

“往前百里,打开潼关,关中就没甚好守的了。”李国老语气平淡,好像关中将破完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迎风又是一阵猛咳,他停下来道:“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赶你们走。年轻人留在京中陪着死毫无意义,还是走远些去做该做的事吧。”

这是真心话,抛开李家一贯坚持的苛刻门风,他并不希望许稷死在京中。

何况她本来就是卫氏族人,倘若卫征在世,应也不希望女儿被困京城、死在叛军手里。

咳嗽着讲完这些,李国老走下了凉凉的白玉台阶,抛开官阶头衔,他也不过是寻常老者,已经到了一脚踏进棺材的年纪,再无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

许稷回过神,匆匆下了阶梯,回尚书省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交接,径直出了安上门,赶回家时,天都垂暮。

她关上门,在堂屋看书的叶子祯闻声霍地起身走出来。

叶子祯察觉到她脸色不对,但没着急问,让乳母送来饭菜,先让许稷吃饱。饿了一天的许稷只顾埋头吃饭,因吃得太快频频被噎到。叶子祯递茶盅过去:“不要慌。”

她终于放下碗筷:“离开长安。”抬首强调:“越快越好。”

“你呢?”叶子祯盯着她问。

“你带阿樨走,我得往西去。”许稷避开他目光,低头收拾碗筷:“函谷关已经失守,潼关恐也撑不了多久,今晚亥时我要带陛下离京。”

叶子祯霍地按住她的手:“嘉嘉,同我们走吧。我们去剑南,再回扬州,等十七郎回来不好吗?”

“我要带陛下离京。”

“朝廷左右已经是烂摊子了,你还管它做什么?!守着那披了龙袍的小孩子,难道还有什么希望吗?!抛开它,我们回扬州不好吗?等十七郎回来,就可以团聚了啊——”

许稷面上逐渐显出痛苦之色:“十七郎……”她局促地吸了一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确定十七郎何时能回来,倘若长安也失守,朝廷很可能就此放弃陇右,西北的供馈也就全面中断,西征军——”她摇了摇头,又抬首:“能够撑到什么时候呢?我不想说丧气话,我也不会当逃兵,更不想放弃陇右。”

“阿樨呢?”叶子祯面色彻底冷下来,“往西的路谁知道是什么路?谁知道叛军会不会追、你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十七郎如果没了,阿樨至少还有你,但倘若你也没了,阿樨就是孤儿!你忍心让这么小的孩子成为孤儿吗?!”

走廊里骤响起哭声,刚刚醒来喝完奶的阿樨被堂屋的争吵声吓哭,在这秋夜里,每一次抽噎都是清晰的。

许稷脊背弯下去,那哭声似利爪般攥住她的心,心每每跳动一下,就是撕裂抽痛,要将她血液抽干。

十七郎凶吉未知,她的人生也是前路坎坷,一家人只有阿樨似还在这局势外,可这又岂是容易割舍的血脉。

走廊里的哭声渐渐远了,乳母将孩子抱去哄睡,而堂内两人对峙良久,彼此沉默着不说话。

许稷有一瞬觉得喉间满满都是血腥气,强压下去,外面响起了一更的鼓声。

戌时了。

至二更便是亥时,那时她该等在金光门。

叶子祯握住她双手,缓和了语气道:“嘉嘉,我求你了,抛开这些同我们走吧。”

伴着那慢悠悠的更鼓声,许稷抽出手:“没有人教过我退缩,表兄——”她后退、弯腰伏地,郑重地行了礼,一切都在不言中。

叶子祯听到这话也不再怀抱期待,他盼她全身而退,但那是奢望了。

他没有表态也不打算送她,他要她带着愧疚出门,带着愧疚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