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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爷子简直不敢信自己养了六年的儿子开口就要跟着别人走了。贺圳甫轻轻抱着他,也不介意他给自己别了朵花,伸出手指逗了逗他的下巴,“要是哥哥不带你回家怎么办?”孔温尘两只小手抓着他胸前的衣服,稍显病意的浅淡嘴唇往下一瘪,豆大的泪珠一瞬间就落了下来。贺圳甫抬手把他的泪抹去,又有新泪流下来,很有源源不断的趋势,最后只好说,“等温尘再大点,哥哥就来带你回家,现在温尘先好好喝药养身体,好不好?”孔温尘似乎考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抬起小手自己抹着泪,把嫩白的脸搓红一片,颇显委屈地道,“好。”.孔老爷子讲完这些,人很郁闷。孔陶更郁闷。他忽然想起贺圳甫只在床上叫过他一次温尘,原本他也没注意,现在听了这过往,脸飞速通红。明显贺圳甫都记得,温尘是那个为他戴月季的小孩。这……难怪自己从来没觉得贺圳甫对自己有多凶,倒还觉得温柔得有些莫名其妙,原来如此。孔陶抬手掩面,仰头无言。该怎么说呢,还好贺圳甫只叫过他一次温尘,不然他得膈应死,他怕自己立马冲回贺府把贺圳甫给打一顿。贺圳甫不叫他温尘,应该也怕自己老是想起那个有些病殃殃的小孩,觉得自己变态吧。孔陶冷静了一会儿,又有些苦涩地笑了笑。如果自己没有穿过来,还拥有这具身体的孔温尘看到贺圳甫终于来带他走了,该有多开心?.孔陶洗完澡躺在床上,这张床,虽然属于他,但却睡得不太舒服。他这懒虫降世的人,此时竟失了眠。房外有汩汩流水声,孔老爷子果然为了这个小儿子舍得下本,整个别院都挖了地暖,就这样躺着,手放在被子外面也不怎么觉得冷,连池中的鱼群也嗵嗵地掀起几个水花来。跟贺圳甫一起睡,其实也是不冷的,他身体热,紧紧相贴,比暖炉要管用。孔陶歪着头静静望着窗外。乌漆麻黑的,只有远处的石灯照着交错的竹影映在门框上。贺圳甫没来接他。大概也是想让他在家待几天。但是为什么这次就能放手让他在家待着了呢?上回不是明明很着急吗?孔陶就这样睁着眼,睁了许久,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最后他默默坐起身。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院子格外修身养性,应该是为了孔小公子特意安排的,孔陶走了几步,站在水池边,慢慢弯下腰去,池边仅一盏依池石而凿的石灯,照亮了一小片水面,静谧沉寂。池中一个脸色略显苍白的少年静静看着水面,孔陶仔细端详着这张脸。他自来后,除了第一天,就没怎么好好看这张脸。现在看来,虽然有些病态,但眉眼却是格外好看的,只是偏偏,这双眼,是孔陶的,不是孔温尘的。孔陶对自己的眼睛很熟悉,他想着,孔小公子竟也长着这样一双淡色的眼,就是不知道孔温尘眼中会是个什么眼神。总之应该不会是自己这样黯淡无光。孔小公子有一大家子人的宠爱,还有着对月季的期待,怎么也不会像自己这样人生过半的沉寂。孔陶正看着,一尾黑鲤跃出水面,搅碎了一池明镜。孔陶慢慢站直身体,望着满院丛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惆怅。上一回有这样的感觉,还是他为父亲办完丧事之后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他现在又不想要在这里活下去了。他生来就是怕麻烦的人。他若是假装不知道这事,继续跟贺圳甫在一起,他自己又心里难受。但若是他决心把这个结解开,又无人可帮他,毕竟,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不是孔温尘。他觉得心底烦躁。贺圳甫一开始的温柔,好像也不是给他的。世人皆无事,只有他为囚。孔陶靠在廊柱上,手慢慢抬起,覆在心口。他曾经摸过一个人的心跳,紧贴手掌的跳动又强力又快速,好像真的马上就要跳出胸膛,呈在他手心一样。他压紧手掌,却好像没有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它还在跳吗?孔陶不知道。他陡然生了荒唐之感,竟笑了出来。老天,你把我特意带过来,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看我现世薄情无心,就故意叫我来尝一尝什么叫百味陈杂么?孔陶服了,他打心底佩服人这种生物。他也是人,但他至今也没弄懂何为人。.第二天,孔陶躺着床上原不愿起来,但思来想去,这是孔府,不是别的地方,所以还是挣扎着下了床。他洗漱完,推开门走出去,走下台阶,没入竹丛小径中。正走着,一片轻飘飘的白茫悄然落在他面前的石台上。一片,两片,三片。孔陶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空中。下雪了?他伸出手,摊在空中,掌心轻轻落了一片,他仔细去看。不是雪,是碎蒲绒。他垂下手,有些茫然。这些白茫并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最后简直是密密麻麻漫天的雪绒似的。孔陶呼吸一滞。他抬起头四处张望,最后终于看到墙头坐着一个人,一身红衣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雪花”从那人手中被轻轻吹出,飘到空中。孔陶默默望着他。他感到开心,但似乎并没有比难过多。贺圳甫垂眸看着他,拍了拍手,径直从墙上撑起跃下。孔陶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两人身上都沾上了那些绒花。院中有风,雪还没停。“你看,下雪了。”贺圳甫抬手拍了拍他头上的碎绒。孔陶眼睛有些酸胀,声音因为强压住颤抖而有些哑。“那你要带我走了吗?”“当然。”贺圳甫牵起他的手。孔陶低头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就已经抢先了一步。“你是带小时候的孔温尘走,还是现在的孔陶走?”贺圳甫回过头来,盯着他不语,盯到孔陶觉得自己问得很蠢,盯到他想把手抽出来时,就听见贺圳甫轻声说,“小温尘已经不在了,不是么?”他的语气很轻,却吓得孔陶瞬间一身凉寒。他睁大眼看着贺圳甫,不敢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贺圳甫平静地看着他,“你不是孔温尘,我无法证实你是谁,但你确实不是他。”这一刻大概是孔陶最想死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