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质子
盛祥见他不吃不喝的,让宫女重新热了一份,亲自端到了谢飞絮的面前,轻声劝道:“谢公子,您吃点东西吧,不然等圣上下了朝知道了,该怪罪下来了。” 谢飞絮摇摇头。 盛祥耐心问道:“是不合胃口吗?您想吃什么,老奴吩咐下去给您做。” 谢飞絮的目光又放向了窗外,声音很轻很轻地问道:“盛公公,我能出去走走吗?” 他说话比起数月前要流畅多了,音色还带有少年人的清脆,梁澈很爱听他讲话。但他总是极少开口,这几月的时光里主动说话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盛祥乍一听到,还以为自己幻听了,不确定的又问一遍:“您……您刚刚说什么?” 谢飞絮口齿清晰地重复道:“我想出去走走。” “这——”盛祥的腰弓得更深了,“下这么大雨,您想去哪儿呀?老奴也做不了主。谢公子,您先吃饭,等陛下下朝,老奴请示陛下后再来找您,您意下如何?” 谢飞絮似乎得了这个承诺便满足起来,乖乖点头,吃起了特意为他准备的乌牙族惯有的早膳。 梁澈在朝堂上耽误了些时间。 这暴雨降得又快又急,势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幸前不久工部侍郎提出了近期又到了暴雨时节,钦天监也观测到了不祥之兆,各地水利工程需要认真检修,满打满算二十天,抢在了落雨前堪堪修葺完毕。 为了预防洪灾过为严重,各地也备好了灾难过后分发的粮草。 安排好暴雨结束之后押运官粮支撑各地运转的人手,梁澈才下了朝,习惯性就要往谢惊柳居住的兴德殿去。 刚到后殿,梁澈就被常贵妃截住了。 常贵妃一见到梁澈就抹起了眼泪,娇柔地嗔怪道:“陛下,萍儿许久都未见过您了,还以为陛下已然忘了萍儿了。” 梁澈对娇纵的常贵妃很是无奈,只得递上自己的帕子:“雨这么大,身上都湿了,怎么没让宫女给你换套衣服?” “妾身心冷,身上的冷又算得了什么呢。”常贵妃接过帕子,顺势靠近了梁澈怀中,泪珠沾湿了脸庞,“陛下惯会哄妾身,您没忘了萍儿,为何这几月都不见您来萍儿宫中了?” 梁澈拿她没辙,压下了去找谢惊柳的打算,陪常贵妃吃了顿午饭。 外面雨势太大,祁映己清晨出门就是凭借不要脸蹭得卫濡墨的伞和马车,下了朝,立刻去找了卫濡墨,挤在了他的伞下。 卫濡墨没好气地让他滚:“一人一把伞都撑不住,两人一把跟没撑有什么两样。” 祁映己乖巧一笑:“卫砚,时间不多了,我想多陪陪你。” 路过的大臣闻言瞬间瞪大了眼睛,诡异暧昧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扫着。 卫濡墨:“……”滚啊!滚出我的伞! 梁酌恰好经过,目光缓缓逡巡过两人,随后递过去了手头多余的一把伞:“本王这里有多的,借你用。” 祁映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卫濡墨一脸冷漠地推了出去,兜头浇了一脑袋雨。 他抹了把满是雨水的脸,正要气愤指责卫砚的背后插刀行为,就见常伴在皇帝身边的盛公公急匆匆走了过来,给浑身湿透的祁映己撑了把伞,语气急切地道:“见过王爷。祁将军!哎呦祁将军,还有卫军师……可算见着您了,您二位快随老奴走一趟!” 祁映己接过伞柄,对梁酌歉意地点点头,跟上了盛祥的脚步,有些奇怪:“盛公公,何事如此慌张?” “是谢惊柳谢公子!”盛祥碎步迈得极快,“谢公子今早突然想出去走走,老奴便说请示陛下再给他回话。往日陛下下了朝都会来谢公子这里的,可今日却突然去了常贵妃那儿,谢公子等了半晌也不见人来,赌气跑出去了,现在禁卫军都快翻了天,还没找到谢公子呢!” 听着哪哪不对劲的卫濡墨皱了下眉。 祁映己用眼神制止了他,自己快走两步,凑近了盛祥,压低嗓音,委婉地问道:“公公,末将可否方便知晓谢公子前几月的住处?” 皇帝夜夜宿在谢公子殿里没刻意隐瞒,并非秘事,在宫内稍一打听便能知晓,盛祥也没想着隐瞒,同样隐晦地回道:“谢公子一直在兴德殿殿内居住。” 祁映己一时哑然。 他倒不是没思虑到这层,只是亲耳听到的事实和推测出来的可能总归是有着心理上的差别。 敌国送来质子的那刻……便能预示到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疾步来到了兴德殿外,梁澈眉目阴沉沉地立在殿外,绣有金色龙纹的玄色衣袍湿透了衣角,四周是步履匆匆慌忙跑过的宫女太监。 盛祥忙接过了吓得手抖的小太监手中的油纸伞:“陛下,外面雨大,您快些回殿内换身衣服去吧。” “不必。”梁澈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先找到人再说。” 祁映己和卫濡墨的轻功顶尖,得了皇帝应允,飞身上了房顶,拉高了寻人的视线。 找了许多地方,梁澈早已被劝回了殿内更衣喝姜汤,祁映己身上的衣物被浇得透透的,冰凉粘腻的触感让他心底有些烦躁。他轻点足尖,落身在了兴德殿内的桂花树的枝杈上歇脚。 祁映己半蹲在树枝上,忽然察觉出了呼吸声的不对。 雨声太大,他怕自己听错,疑惑地半直起身,抬头四处张望了眼浓密的枝叶,视线一寸寸仔细掠过,移到某一处时……发现里面竟藏了个人。 谢飞絮浑身小幅度发着抖,拼命缩起自己,恨不能化成一片树叶隐匿其间。 “你怎么躲在这儿了?”祁映己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谢飞絮的身后,一出声,把他吓了个激灵。 忙在心底念几句“罪过”,祁映己放轻了声音,俯身想捞起谢飞絮:“先起来,陛下快气疯了。” “不……”谢飞絮摇着头,使劲儿挣扎,“不回去……” 祁映己发现谢飞絮这几个月长了不少rou,他又有武功底子,犟着不肯挪动时,在不让他受伤的前提下,祁映己一时还真没办法动他。 “为什么不回去?”祁映己蹲在了他的旁边。 谢飞絮的眼底还残留着惊恐和抗拒:“他会把我关起来。” 祁映己也皱了皱眉:“你这几个月一直没出过兴德殿吗?” 谢飞絮不知道兴德殿是不是自己住得地方,他摇摇头,清脆的声音说话还是断断续续的缓慢:“我没离开过这里,每天只能从窗口看这棵桂花树。” 祁映己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飞絮不过十三岁的年纪,乌牙族的人因为生活习性问题大都只能活到三十岁,按他们的习惯和发育状况来算,十四岁便算是成年。祁映己视力很好,清楚地瞥到了他刚才因为挣扎而半敞的衣领内皮肤上的红痕。 祁映己想到了自己的十三岁。 他那时候还在疆场上恣意驰骋,和军中的将士们赛马踢球、一起练武,偶尔会跟着别人清扫战场,抬伤员累到满头大汗,犯错时也会被父亲拿棍子抽得满身伤痕,最后还是一众副将领和卫濡墨拉开了老将军,才留住了他一条狗命。他生长于大漠中的风沙与橘红的日头下,潇洒而张扬,guntang的沙砾染热了他的性子,一年四季呜咽不停的风磨圆了他的为人处世。 就算因为这场大胜仗要进京述职离开边关近半年,但祁映己知道自己能回去,他始终是自由的。 ……可谢惊柳却被困在了高墙内。 良久,祁映己突然用了乌牙语,问道:“我不也关着你吗?之前在军营里也派人对你严加看管,你武功不差,怎么没跑?” 许久未听过乡音的谢飞絮愣了一秒,才用乌牙语回道:“那不一样。” 说乌牙语的少年少了说官话时的那份慢吞吞的软糯,混着不绝于耳的雨滴声,总让人觉得轻快不少,这时才能从他的语气间窥探出几分少年意气:“关外离家很近,我的族人也会常来看我,你虽然很凶,也不让族人接触我,但是从没拒绝过他们看我的提议。就算来这儿的路上要把我装进笼子里,你也会在休息整顿时把我放出来透气,还给我盖上布不让人打量我。你知道我不能受伤,又特意分神保护我。你是个很好的统帅。” “行吧,”祁映己忽然笑了出来,顺手揉了把谢飞絮的头,“你都这么夸我了,那我这个‘很好的统帅’自然要给你做个表率了。” 谢飞絮眼神带着不解。 祁映己站起身,拽着人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眼底带着笑:“先回去,跟陛下说说好话,他喜欢听你说话。先让他气消了,你想外出放风的事我来解决。谢惊柳,你信我吗?” 谢飞絮摇头。 祁映己“嘿”了一声:“军中无戏言,我身为三军统领从未食言,自然也不会骗你。” 谢飞絮道:“你们中原人总会这么说。” 祁映己“哼”了一声:“我要是骗你的话,你就用你们那里的巫术咒我好了。我的姓名你是知道的,映己,单字镜。” 谢飞絮抿抿唇:“巫术是上苍降灾惩罚坏人的,不可以随便乱用。” “我也就是随口跟你客气客气,你可别随便用在我身上。走了。”祁映己一把拎起了谢飞絮,一个提气轻身飞下了桂花树。 他最后一句话的音量很低,但用得是再熟悉不过的乌牙语,还是被谢飞絮敏锐地捕捉到了: “桑月珠,等我段时日。” 暴雨持续了十七日。 各地雨水泛滥成灾,幸而堤坝口被重新加固过,不至于雪上加霜,但依然淹了不少房屋田地和牲口。 梁酌和工部侍郎领了命,暴雨一结束就即刻启程,运送着救济用得官粮和银两出发了。 谢惊柳则一直大病着。 他年纪小,即使身体底子好也禁不住那么淋雨,回去后就开始发热,连续烧了三天,后面才缓缓降了下来,却还是虚弱的不行。 暴怒的帝王再怎么生气也不可能去折腾一个病人,干脆眼不见心不烦,让人从兴德殿搬了出去,没再踏足过谢飞絮的寝宫。 祁映己也被浇得有些小风寒,还是被屁事没有的卫濡墨按着喝了两天药才把风寒压了回去,他不服气的直说你一个军师怎么身体素质这么好!被卫濡墨打了几下才住口。 常贵妃雍容华贵地倚靠在贵妃榻上,手里抱着温热的手炉,宫女在旁边给她剥着瓜子。 那日好不容易让陛下同意陪自己吃饭了,刚没吃几口,兴德殿那边就传来了“谢惊柳出逃失踪”的消息,梁澈当场摔碎了碗筷,一言不发地背手离开了,吓得常贵妃宫中的人跪在地上半晌,待人走后过了好久才敢起身。 常贵妃抬起了自己白皙细腻的芊芊玉手,突然出声问道:“你说,那外族送来的质子有什么好的?他一个男人,让陛下能接连去几个月都不嫌腻。” 宫女自是和常贵妃一条线的,闻言,出声诋毁谢飞絮道:“还能是什么,尝鲜呗。娘娘,谢惊柳说好听点是质子,说难听点就是个战败国的俘虏,陛下乍然见到这样的异族男子自然稀奇。把人放在兴德殿既能贴身看管,还能杀杀乌牙族的威风,一举两得。” 常贵妃斜睨她一眼:“你倒是聪明。” 宫女立刻惶恐地低下了头:“奴婢不敢,是娘娘教得好。” “本宫没怪罪于你,起来吧。”常贵妃慵懒地笑了一下,“呵……再怎么好又如何?搬出兴德殿容易,再想搬进去就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