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新雪，似乎比上一场下得更大了一些。 晴明从源公馆走出，望着面前的漫天飞雪，叹着气撑开了伞。路上零零星星走着几个人，偶尔有一两辆车低空掠过，往日热闹的城市图景被积雪覆盖，只留下阵阵呼啸的北风。 第二场尸检将于晚上9：00准时进行，现在是20：36分，源氏派来接指挥官的车已经停在了楼下。车门自动打开，晴明收了伞，抖了抖落在白发上的雪花，弯腰钻进暖烘烘的车子里。 坐在暖烘烘的皮椅上，晴明还未来得及关上车门，一只厚重的包裹突然从前面被扔了过来。车门发出“嘭”的一声闷响，与此同时那件被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衣服掉在他脚边，晴明刚皱眉心道为何如此无礼，就定睛望见司机和副驾驶都全副武装得严严实实，像两个即将前往未知能源反应堆的化学专家。 “下午好。”坐在副驾驶的那名“专家”笑着打了声招呼——虽然他的脸已经被厚重面具覆盖，只能从上扬的语调判断出他是在笑着的。熟悉的声音令误以为自己上了贼船的晴明顿时松懈了精神，他刚想问这两个人究竟是在搞什么鬼，却听源赖光又道：“换上这套衣服，尸检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脸庞被覆上面具后，晴明说话的音色也变得瓮里翁气：“难不成是那个……唔，那个‘星之子’，还能跑了不成？” “倒也不是逃跑了，”源赖光答道，“它裂开了。” “什么？”这个答案令晴明有些愕然，即便是厚厚的防护服也难以阻隔他的惊讶：“是因为保存不当吗？” “不知道。不过，自爆后的星之子会向空气中挥发像植物孢子一样的东西……护目镜不是那样戴的，你学学人家鬼切。那些‘孢子’会将自己所接触到的一切碳基生命体同化，那所太平间外走廊窗台上饲养的绿植，已经变成水晶藤萝了。” 晴明听得有些遍体发寒，连忙探出脑袋去观察正开车的鬼切。这套衣服将人全身都遮得严严实实，待他费了好大力气终于全副武装时，车子已在给他造成过心理阴影的医院前停了下来。 “待会儿我们要签一个保密协定，今天在尸检过程中看到的一切，你都不能说出去。”走在长而阴冷的廊道中，晴明听见源赖光叮嘱道：“我不知道高天原这些年究竟研究了些什么东西，不过，星之子会通过这种方式传染的消息……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谈话间，三人已经来到了那所陈设尸首的太平间前。鬼切按照惯例守在外面，晴明跟在源赖光身后走进，几个围在手术台前的人纷纷回头，他们全都和晴明一样穿着厚厚的防护服。透过几人身侧间隙，晴明看见了手术台上那些晶莹的碎片。为了防止节外生枝，停尸房并没有开启人工灯光，因此那具尸体被放在了靠近窗台、可以让自然光透进来的地方。 经过碎片的折射，即便月光再怎么柔和，也被渲染上了锋利的刀芒。那具星之子的遗体直挺挺地躺在手术台上，腹部已经碎裂，凝固的结晶体泄露出来，不似坚硬的外壳，看起来倒像是果冻似的胶体。 与此同时，它的双臂也正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拧起，似乎是在它回光返照时想要拥抱什么东西，深蓝色的手直指高悬明空的月亮。 狐死首丘，这是晴明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 几叠资料被递过来，晴明接过翻了翻，上面尽是一些难以理解的测算数据和鬼画符似的动态折线图。正在他犹豫自己是该不懂装懂地点点头，还是诚实地让几位专家教授像“教傻子一样”给他授业解惑时，源赖光却十分干脆地翻到最后一页，将目光聚焦在了纸张底部的一行小字上。 “‘星之子’似乎对月光这一媒介有特殊的感知力，即便它们的中枢已经因为体液凝固而坏死，神经却还能做出反应。”研究人员解释着，将手指向彩印着星之子挣扎动作的几张图像：“换一种说法，它们可能不死不灭。八岐大蛇的机械兵在展开屠杀的时候，它们并没有死——或许八岐大蛇自己也知道这些东西多么难缠，于是就像是毒蛇注入阻碍血液流动的毒素一样限制了星之子的活动能力，让它们变成水晶藤萝一样的‘植物人’。” “八岐大蛇同月夜见尊有什么过节吗？”半晌，源赖光突然喃喃自语似地问了句话。 晴明想了想，脱口答道：“六年前，八岐大蛇曾讨伐过高天原，当时负责指挥战事的……是月读大人。” “一开始，八岐大蛇几乎势如破竹，蛇神舰甚至差点咬碎了高天原宫殿顶端的太阳塑像。但不知为何，他在某一天突然鸣金收兵，而后……” 说着，他眼睛微微睁大，脑中似有电光火石擦亮划过。 “而后他挟持了神乐作为人质，还将这一消息广而告之，让高天原让出四分之一的宇宙疆土。” 说着，源赖光合上纸页，在晴明若有所思的眼神中放下了那本厚厚的实验分析。他走到手术台前，望着被折射出数道透明棱光的断裂肢体，又将目光转向了静静照向大地的月亮。 “这场研究可以到此为止了。辛苦各位这些日子的cao劳，源氏会向大家支付一笔不菲的经费。” 源赖光的声音十分平静，好像中止重要课题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如同喝水吃饭一般容易：“当然，如果还有人想继续研究下去，我个人也不会反对。” 晴明是追着源赖光跑出来的。当初“星之子”的科研多么轰动，那他此时的内心就有多么费解。但面对他的疑问，源赖光的反应讳莫如深，令他实在猜不透这位野心家的念头。 看着指挥官揪起眉头苦苦思索的模样，源氏掌权人叹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回答对方心中的疑惑，反而转移话题道：“晴明，你喜欢吃蛋糕吗？” 晴明抬头，茫然道：“喜欢啊，怎么了？” 摘下面具的源赖光对他皮笑rou不笑道：“你去市中心——就是须佐将军孩子之前就读的那所幼儿园，它旁边有一间咖啡店，听说里边的面点味道不错。神乐快过生日了，你去亲身体验做做调研，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你的报告册。”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像之前轰炸源氏大楼报告那么厚的。” 听着这个无厘头的要求，晴明嘴角微微抽搐：“您会给我报销吧？” “谁知道呢，毕竟它们是被你吃进肚子里的。” 看着面色略显憋屈的晴明，源赖光又安抚道：“开玩笑的，明天我让博雅把会员卡信息登记到你的账户名下，到时候直接去吃就成，不花你的钱。” “……”晴明眯起一双狐狸似的眼睛：“为什么安排我去做这样的美差？” 两束灯光忽然照亮了漆黑夜色中的鹅毛飞雪，涂着巨大龙胆花纹的车停在二人面前，如同一头铁皮巨兽。晴明还在思考对方的动机意图，这边源赖光已经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对仍留在雪地中的指挥官道：“你要是实在觉得这福气消受不起，那就帮我个忙，调取出六年前八岐大蛇讨伐高天原的纪事卷宗。我目前权限有限，还接触不到这些。” “纪事卷宗不是什么机密，这倒是可以的。”晴明应了声，又对源赖光缓缓摇上的车窗问道：“具体什么时候需要？” “越快越好。”声音被玻璃和钢钛隔开，晴明看着对方做出的口型，点了点头，而后摆了摆手道别。 源赖光的模样突然变得有些惊诧，但汽车的发动机已经启动，尾烟卷起将落的细雪吹得越发零落。待车子远行消失在茫茫公路尽头，重回孑然一身的晴明伸手摸兜想掏车钥匙，空荡荡的口袋正如这寒冷的天气一样让他的心瞬间拔凉。 他忘了，自己刚刚是搭着源赖光的车来的。 作为由高天原直辖的政府官员，调取卷宗对晴明来讲并不困难。因着正面战场没有发生在平安星系的缘故，平安京对那场战争的定位不属于重大保密事宜，即便给非政府人士看了也没什么不妥。眼看着源赖光那边成功接收了文件，晴明伸了个懒腰，心中盘算着中午要吃点什么，正巧手机“叮”的一声亮起，屏幕上显示着他在咖啡店的储值会员卡已办理完毕。 八俣斩的幼儿园离他的工作地点和居所都不远，步行过去也才用掉十分钟。雪后的阳光照拂大地，却让人感觉不到有多温暖，只把积雪照得映出细碎闪光。此时的平安京已经渐渐恢复起生机，虽还不如屠城之前那般热闹，可人们依旧要奔走于大街小巷谋算生计，在不知何时将至的“意外”到来之前先过好眼下的每一段安宁的时光。 推开咖啡店的门，晴明有些惊讶地发现这里一片昏暗，似乎并没有做好营业准备。而面对突然造访的新客人，几名服务生显得有些意外，但其中一个黑发蓝眼的少女动作很快，看见推门而入的晴明就仿佛看见了行走的钞票，一边招呼着“客人这边坐”一边拿起菜单迎了上去。另几位对来客感到意外的侍应生也迅速动作了起来，清洁的清洁，进后厨的进后厨。待头顶的吊灯重新亮起，这间小店才有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不似刚进来时那样冷清。 “唔……先给我来一份和果子？”看着菜单上造型精美的和果子九宫格，晴明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你们这里的样式好精细，豆沙，抹茶，梅子，板栗……可以做一个不同馅料的拼盘吗？” 说着，他抬起头，正对上少女微微抿起的嘴和有些胀红的脸。 晴明不明所以，满脸通红的少女望着客人疑惑的眼神，诚实答道：“对不起，没有。” “……那，这个还有吗？”晴明又指向菜单上写着“烘焙麻薯”的一栏，“如果可以的话，也请给我做一份不同馅料的拼盘。” “对不起，这个也没有。”少女的声音低低的，似乎十分不好意思。 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晴明对眼下的情况有点发懵：“你们这里到底有什么？” “事实上，今天不在营业期……”服务生小声道，“前几天我们这里歇业了快有半个月……今天大家也才刚回来。” 眼前的小侍应生也就是十八九岁的样子，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晴明不会让自己刁难一个打工的小女孩。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菜单，正要问对方要一份现在店里能做的东西填饱肚子，门口的风铃却突然随着店门被打开而叮铃作响。 一股寒气被外面的人夹着吹进来，晴明和缘闻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人正站在印着“欢迎光临”的地毯上，在众人的目光中轻轻解开兜帽，露出他卷似波浪的浅缥色长发。 来人面容阴柔却不失英气，即便被蓬松的长发挡住半边脸，可晴明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他脑子里被打碎了，像是一只盛满液体的玻璃杯，里面的物质汩汩涌出，瞬间令晴明感觉到醍醐灌顶。 与此同时，那人也看见了正坐在桌旁的晴明。他微微一笑，张口便是语调上扬、不知是否真心的问候话语—— “好久不见啊，平安京的大指挥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