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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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辫九/狐妖张云雷x书生杨九郎 - “三更月,中庭恰照梨花雪。” 壹. 暮色已至,薄薄霞云遮了天幕,将山间树林的青色晕染成一片氤氲浅紫,将山脚下赶路书生的白袍浸上清浅的胭脂红,那轮红日已是落了山半边,可书生赶路的脚步不曾停歇,只是最后堪堪要进山间那片林子里时,却不知从哪儿无端冒出个人来将他拦住,是个俊俏少年,弯着一双漂亮的眼,笑嘻嘻的问他要去何处。 书生身形挺拔,白衣胜雪,眉目端的是一派温润平和,面对这不知何处来的人也温和行礼,只拱手道前去京城赶考,这山是必经之路。 少年看他半晌,最后又笑,只指着那林子里说里面可是有妖邪作祟,你一普通人进去怕是就再难活命,可书生却只道过谢,他倒是个极温顺又固执的脾气,从少年身边绕过去,又一意孤行的朝着林子里走,少年眨眨眼,却叹气道:“你这书生,怎的还不听人劝?” 五指成爪划过书生后背时,他没有任何防备,一个踉跄就因为身后的袭击倒了地,仓皇转头看去时正是那浅笑着眉眼弯弯的少年,只是修长五指此刻化为了尖锐的爪,唇间探出的也是锐利尖牙。 “我都说了,那里面有妖邪作祟,你进去可就活不成了,倒不如被我吃了,助我多化百年道行,死的也不亏。” 那不知是何精怪变化的少年戏谑笑道,他那一击未曾留力,鲜血染红书生白衣,rou体凡胎又怎敌过精怪索命,剧痛之下书生表情便有些绝望,只慌乱向后忙不迭的退,未曾想身后一空,一只手就已然放在了那树林间的地上。 少年本是不紧不慢,眼见此景后却神情微变,急急伸爪就要将书生拖出来,只在碰到书生衣衫的一瞬间,一阵铃铛声响就传来,伴随着不知何处而来的风,作了浅红的枫叶被风卷起打了旋儿,书生还未反应过来,便落进了个泛着冷香的怀抱里,同时响起的是青年微哑嗓音,其中却携了冷意。 “我记得我说过,只要进了枫叶林,便是我张云雷的东西,旁人动不得,你却执意取他性命,怎的你郭麒麟如今也要抢我手下猎物了吗?” 他被那人揽进怀抱里,面上感受到些柔软毛绒触感,只是背后伤口还剧痛非常,书生就隐隐的已有些神智不清,却也强撑着半睁了眼去看,瞧见的是那人半张漂亮的脸,只是还未再多看些什么,就已然昏了过去。 那被唤作郭麒麟的少年勉强一笑,对面那人一身胭脂色,却连眉梢都泛了冷,他便知道张云雷是真生气了,只赶紧开口赔礼,毕竟他这道行还是比不过在这枫叶林修炼多年的张云雷,而他这么一说,张云雷却也不好多再计较什么,他同郭麒麟父亲有些交情,而郭麒麟被送到这里来,也是他父亲为了请张云雷压制他这顽劣天性,未曾想这一个没看住,却又差点叫他伤了人。 “我早说过了,你得克制住那股子凶性,不然我是不会放你下山去找他的。”张云雷道,手只是在书生后背轻柔一抚,那伤口便随着那点淡淡的光愈合,最后仅仅剩下衣衫上的血迹,他便将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抱起来,又看了站在原地固执沉默不语的郭麒麟一眼,叹了一声。 “罢了,你临下山时去一趟后院,屋里的清心铃你拿去,记得要时刻克制住自己。” 郭麒麟的眼一瞬便亮起来,忙不迭的答应下来,急急的便赶去了后院,张云雷自知是将他留在这里,也化解不了他骨子里的凶性,倒不如顺其自然,再加上清心铃傍身,郭麒麟倒应该也不会做出像之前那样的伤人的事了,更何况…… 狐妖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人,神色愈发温柔。只又将他往怀里搂了搂,转身向着树林深处走去。 贰. 杨九郎醒来时恐慌了一瞬,下意识的伸手去摸自己后背上的伤,只是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甚至连伤疤也没有,赶路时那一身白衣也换了,如今着的是件质地上好的锦质长袍,应是白,但若仔细分辨,又能瞧出其中淡淡胭脂红来,他没去想是谁给他换上的这身衣物,只先抬头去看四周情形,毕竟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他还记得清楚。 四周布置华丽非常,屏风上刺画锦绣河山,脚下柔软地毯盛开大朵富丽芙蓉,红木桌上茶盏也是上好瓷器,瓷白杯身,青花附上,杨九郎小心翼翼起了身,探手一摸才发觉身下被褥也是丝绸所制,他便更慌忙的起了身下床,想去推门看看外头,可那雕花木门看似极精致,他却怎么推都推不动。 杨九郎之前本是想着糊里糊涂活了二十多年,下场竟是被妖怪给吃了,可他再一朝醒来,却身在如此华丽的地方,若是说遇上了贼人,又怎会将他放在这样的好地方,但若是又说遇上了好心人,却也不像,他也不是未拜访过富人的府上,一般这样的地方,都会有侍女在此等着的,而这地方虽是华美,却一派死气沉沉。 他心中直犯嘀咕,走了几圈无果后也只好安分拉了张红木椅坐下,屋里不知为的什么,虽是未见炉火,却仍然温暖,不多时杨九郎就觉得热,他喉咙有些发干,却又不敢喝那桌上茶水,便只好干等着,手指不安捏紧浅白衣袖。 说来他不过也是个来自乡野的书生,却一直混混沌沌活过二十几载,给养父母送了终,便草草的收拾了包袱,糊里糊涂的听了旁人的话,跟着进京赶考,关于大部分记忆他一直模糊得很,浑浑噩噩,宛若失了三魂七魄。 如今到了此地也只能听天由命,可说是不害怕,却总归连杨九郎自己都不信,他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那门口才传来声响,杨九郎立刻站起身,下意识的朝着房间最里头去躲,殊不知这些慌乱动作都叫门口那人看在眼里,便轻叹一口气。 杨九郎躲在最里头,慌乱抬头对上一双勾魂摄魄的眼,有冷风顺着敞开木门刮进来,有意无意吹拂起那人衣衫,青年一身胭脂色,墨发披散,模样自带三分笑,漂亮的不似这凡尘俗世该有的人,此刻他轻轻浅浅的笑起来,唇间却欲言又止似的,又轻叹一口气,只走过去,伸手扶起了杨九郎。 他没掩饰身后那九条狐尾,杨九郎也的确该害怕,张云雷碰触上杨九郎皮肤时他察觉到那人的颤抖和抵触,但张云雷只是更用力的抓紧他,然后将他扶到了椅子上。 “别怕,我虽是妖怪,但不会伤害你。”张云雷道,无意的微蜷起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杨九郎的温度,妖怪体温天生便冷,因此碰触到人类的温度,那感觉也更明显,杨九郎好容易才回过神,只是盯着看似无害的张云雷,还是有些惊恐。 这模样却让张云雷叹了口气,于是他再次柔声重复道别怕,然后微微后撤了一步,似是要让杨九郎放下心来:“你后背的伤我帮你治好了,只是失血过多,你还得在我这儿多休养上几天。” “…多、多谢公子。”好一会杨九郎才停了瑟缩,小声的回道,他看得出张云雷对他是没有恶意了,而那人说的话倒也无懈可击,只是杨九郎却不傻,张云雷救下他,又让他在这儿休养,却不要任何回报的吗?杨九郎却是不信的,他虽是糊里糊涂,却不会连这点事情都不懂。 “若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包袱里还有几钱银子…” 他的话未说完,张云雷却生生打断了他,那人微眯起一双眼来,唇角勾起的弧度也平复下去,似是不喜欢听到杨九郎说这样的话:“你的谢意我收下了,回报却是不用了。” 狐妖转身离开,出门的时候顿了顿,却没再关门,最后又轻轻地留下一句话,杨九郎却不懂。 他说:“别怕。” 叁. 张云雷说是要他留下来休养几天,具体离开的期限却也没告诉过杨九郎,他倒是可以自由的在这地方走动,几天下来也摸清了这是个什么地方,些许是个山上避世的山庄,清幽僻静,摆设也大多都精致华贵,朱红长廊上悬着的丝绸都比他之前赶路时穿的衣裳不知贵了多少。 他迷迷糊糊活这一世,虽是怕死,此时面对张云雷却也猜不出这狐妖到底想做什么,张云雷若要取他性命,之前在他昏睡时便早早动手了,可若张云雷想要别的,他杨九郎一穷二白,上下审视过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给的。 他也想着问过张云雷,那狐妖大多都是傍晚时分来,携着一阵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他也不常待,就是跟着杨九郎一同吃饭,大多也只是杨九郎吃,张云雷坐在一旁喝酒,小书生用筷子扒饭的时候会偷偷看他,即使杨九郎一心戒备,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张云雷生了副极漂亮的皮相,狐妖一身胭脂色,黑发又如墨,漫不经心浅酌的模样也动人,杨九郎看得出了神,连碗里的饭都忘了吃,再回神时才看到张云雷似笑非笑看过来,一双桃花眼泛着柔和波澜。 “看够了吗?” “……看、看够了。” 被看的那个气定神闲,反倒是看人的那个窘迫的红了整张脸,杨九郎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张云雷却撑着头笑起来,便不再碰酒,只专心的盯着他看,那视线看的杨九郎浑身都不自在,匆匆忙忙扒完了饭就要送客,张云雷却有心想逗他,狐妖懒洋洋的趴在桌上佯做醉酒,任凭杨九郎怎么叫都不应声,杨九郎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却又不敢上前碰张云雷,他还是对张云雷有些怕的。 张云雷原本只是想逗着杨九郎玩,可是兴许是真的酒意上头,又或是杨九郎身上的气息太过熟悉,他本是装睡,没成想最后还真睡了过去,朦胧间似是有人轻轻地给他搭上了件衣服。 他梦里常年一弯孤月,山头落满白雪,那时张云雷还是个百年道行的小狐狸,他不曾伤人,灵气纯净,一身上好狐皮也引得有心人来夺取,皇帝的宠妃想做条狐裘,张云雷就被盯上,受了重伤狼狈逃窜,却不慎闯入神仙居住的山谷。 分明是寒冬腊月,那山间的枫叶林却是一片红。 血迹蜿蜒了一路,在霜白雪地格外显眼,身后皇帝派出的除妖师追随着跟来,张云雷躲在枫叶林里,懵懂着颤抖。 “怎的来了只小狐狸?” 含笑声音响起时张云雷一惊,刚想继续拖着满身是伤的身子逃跑时却被人抱进了怀里,那人身上是青草香气,怀抱也温暖,好像并无恶意,待小狐狸抬眼看他,便瞧见那人笑吟吟的也在望过来。 他一身白衣,却浅浅淡淡的泛着胭脂色,那人对着张云雷眨了眨眼睛,手上柔和光芒微显,张云雷身上的伤便奇迹似的愈合,消失,待雪白狐身上再无伤痕,那人才像满意了似的,伸手替张云雷顺了顺毛。 “别怕,我会保护你。”那人说,声音无端让张云雷觉着安心。 然后?然后张云雷从梦中惊醒,睁眼时看到一室流水样的月色,他身上盖了条暖融融的锦被,兴许是杨九郎偷偷给他披上的,屋里已熄了烛火,张云雷静悄悄起身的时候并没惊动到杨九郎,小书生蜷缩在床里很安静的睡着,狐妖将锦被再盖回到他身上,却没有立即离开,只站在杨九郎床边,神色复杂难辨。 分明是张一样的脸,可性格却天差地别,他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挑着眉含笑唤他辫儿的小神仙,连笑容都是明亮的,可如今他看着眼前这个人,是怯懦的,平凡的。张云雷甚至不知道自己将他带来是对是错,可张云雷不想放手。 之前的小神仙杨九郎救下他,含笑对他说别怕,会一直保护他,后来九尾狐妖张云雷救下书生杨九郎,他看着满眼惊惧的书生,顿了许久,也对杨九郎说,你别怕。 曾经你对我说别怕的时候,我就不害怕了,如今反过来亦是,我对你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你也能不害怕了吗? 肆. 杨九郎在张云雷这儿住了两月有余,方才想起自己还要进京赶考的事儿,他想的很简单,尽管张云雷对他态度友善,他也感激狐妖救命之恩,却不能一直在张云雷这儿白吃白住,书生骨子里执拗,一旦这么想了,便念着要跟张云雷提出来,可自那日之后他却鲜少见到张云雷,平日里的吃食大多都是放在杨九郎门口,待杨九郎想要找张云雷的时候,对方却早不知去了哪儿。 他起初的确是怕张云雷,可后来却渐渐的被某种异样的感觉所代替,可还未等杨九郎自己理清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张云雷却又躲了起来不见他,他没法儿,只好自己出去找。 这山庄占的地界儿不小,朱红长廊弯弯绕绕的,垂着的锦缎纱幔层层叠叠,杨九郎没一会儿功夫就迷了路,站在原地无计可施,只好选了个地方奔着直直的去,待走到尽头才发觉是扇紧掩的门。 张云雷显然不在这里,杨九郎想,他转身要走,可却始终迈不开步子,仿佛冥冥中有什么要指引他推开那扇门,可门上那把银锁分明是打不开的。 ……不对,他知道如何打开。杨九郎突然冒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浑浑噩噩二十几年,此刻却清晰的知道这把见都没见过的锁是怎样的开法儿,小书生转过身朝左边那漆红了柱子伸手摸了摸,在朝上的位置分明有个凹下去的暗格,微微一按便打开,里头正放着那把钥匙。 杨九郎惊异了半晌,却不由自主似的伸手拿起了钥匙。 屋里陈设了许多东西,大多都是些人间能见到的小玩意儿,甚至连拨浪鼓泥人都有,却被人如若珍宝似的搁置着,一尘不染。 他分明不该踏进去,可杨九郎就是像着了魔一样,眼前的东西每一样他都觉着眼熟,不仅仅是似曾相识,而是另一种感觉,仿佛这本身便是他的所有之物。 屋里那张红木桌上堆放了许多画轴,杨九郎拿起一卷来展开看了看,目光却在画上顿住,画上用墨画了只小狐狸,仅仅是勾勒了几笔简单的线条,看起来却极可爱,狐狸的旁边是个青年背影,一身白衣,衣衫上有人描了浅浅淡淡的胭脂色,仅仅只是个背影,可杨九郎却觉着分外熟悉。 他便鬼使神差的再拿起另一幅画,这回画上依然是白衣青年的背影,一轮红日正从山间露了半边,青年应当是在看日出,手边还放着酒壶,酒壶旁边蹲了只小狐狸,模样憨态可掬,目光却是望向那青年的。 此时白衣青年应当在说什么?青年揭开酒封,对着壶口很是潇洒的饮上一口,不经意瞥眼时看到小狐狸眼巴巴的样子,转而大笑起来:“怎么?你也要喝一口吗?那这样,若你以后……” 以后什么? 杨九郎突然一阵头痛,拿着画卷的手颤了颤,那副画便掉在地上,他有些慌乱的将画拾起来,却不明白自己脑海里那些画面从何而来,但桌上的东西在指引他,指引他拿起下一幅画,他便轻颤着展开另一幅,看到画上两个青年。 白衣青年在摘石榴,仍是只画了个背影,而树下的青年一身胭脂色,半张侧脸分明是张云雷的模样,他抱着一个篮子,里头被人用笔画了不少石榴,画中张云雷的神情是担忧的,好像在担心树上的青年似的。 “辫儿!你别着急啊,今年的石榴可好吃了,我多摘一些,你收好了,咱们一起吃。” 这回脑海里的记忆似是清晰了点,话语也没有说到半截就戛然而止,辫儿……?那应该是在叫张云雷,张云雷曾有个同他相交甚好的人,可如今那个白衣青年去哪儿了呢? 某种叫嚣着的想法令他迫切的想要打开下一幅画,以至于少年出现在他身后时,杨九郎都未发觉。 “喂,你在这儿做什么?”突然传来的声音让杨九郎吓了一跳,急忙转身才看到是之前袭击他的少年,可如今杨九郎却没感到害怕,甚至是自然而然的抱怨了一句:“你吓到我了。” 意料之外的,那少年也并未生气,只是皱着眉看了他半晌才道:“你这样说话的语气很像一个人…不对,那是个神仙…可我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了,也想不起来他长什么模样了,算了,不提了,我叫郭麒麟,今天来给你赔罪的。” 杨九郎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只茫然问道:“赔什么罪?” “之前我不该袭击你,对不起,我那时候也是一时心急,急着下山找人。”郭麒麟又说,他模样生得很好看,满脸歉意的样子也让人生不起来气,杨九郎心思也不在他身上,便含糊应了句又接着想去看画,可郭麒麟却没完没了起来,缠的杨九郎烦不胜烦。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话这么多?” 当他自然的说出这句话时才怔住,郭麒麟也愣了愣,随后少年又摆出副苦苦思索的表情来,最后却又像放弃似的叹了口气:“我的确觉得你很眼熟,但我实在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你了。” 其实杨九郎也有一样的感觉,但他想了想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这时候郭麒麟才像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我是来给你送东西吃的,到了屋里发现你不在,才找过来的。” “他不在?” “是啊,他去看我父亲去了,你要是想找他的话,晚上在南边的荷花池那里应该能找到他,今晚又是圆月夜,每个圆月夜他都在荷花池那边。” 伍. 杨九郎最后也忘了去看后面的那几幅画,说来也是因为郭麒麟搅的他烦不胜烦,奇怪的是之前杨九郎分明想起来之前枫叶林郭麒麟对他的袭击就怕得要命,可如今却再无那种恐惧,或许是因为看了那几幅画的原因?杨九郎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但他还没忘了正事,要找张云雷辞别,郭麒麟告诉他晚上能在南边的荷花池找到张云雷,小书生就正襟危坐的等着夜幕降临,又兴许是起的太早,没想到等着等着却睡着了,再惊醒时月亮已经高高挂了起来,杨九郎揉了揉眼睛愣了会儿,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披了衣服急急出门。 朱红色长廊上悬挂着的层层纱幔随风摇曳,可这回杨九郎却像是分明极熟悉这地方似的,好像他曾在这生活了很久,好像这原本就该是他所在的地方。 深青纱幔遮住他去路的时候,杨九郎听到响动声,他轻轻地撩开了帘子,却站在原地没动。 分明已是将要入冬的天气,那一池粉白的荷花却未凋谢,天上是轮满月,明亮的光芒倾泻了一池,那一身胭脂色衣衫的狐妖正随意靠坐在长廊上,手边是壶开了封的酒,那壶酒杨九郎认得,跟那副画上的相同。 张云雷微微眯着眼,目光却漫不经心的,他拾起酒壶缓缓地喝了一口,转而又放下,只抬手指了指那一池荷花中的某一朵,杨九郎便看到那朵荷花的花瓣悄然合拢。 原来是张云雷作的法术,可杨九郎却觉得熟悉。 是不是在百年以前,白衣的小神仙带着初初化为人形的狐狸来到这个荷花池边,他笑眯眯的道要给张云雷看个好玩儿的,霜白的雪分明落满了池塘,可小神仙只是伸手一指,那满池荷花,悄然绽放。 “我喜欢暖和的地方,也喜欢随时能盛开的花朵,你喜不喜欢呀?” 小神仙转过身对张云雷笑嘻嘻的道,他笑起来很讨喜,满含期待索要夸奖的眼神也令人心软,才化为人形的狐妖搜刮满肚找不出夸奖他的词语,也只好陪着他轻轻浅浅的笑,弯起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像月亮。 “你喜欢的,我都喜欢。” 所以这山庄四季温暖如春,所以那一池荷花永不凋零,白衣小神仙对他说的话,他都记得,心心念念,永不敢忘。 ……可这些为什么自己会知道?又为什么会觉得难过?杨九郎茫然失措的想,他怔怔后退了半步,响动似乎惊动了张云雷,狐妖抬起眼来望向这边,目光一瞬间欣喜起来,杨九郎就站着,看着张云雷起身过来。 “我等了好久,你怎么才来。”张云雷道,表情显然有些委屈,杨九郎愣怔一下才反应过来张云雷应是喝醉了,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就顺着张云雷牵起他的手朝刚刚卧着长廊那儿走。 “你之前说的,月圆的时候,要我陪你一起晒月亮。”张云雷说,兴许是在外面待的久了,狐妖的手泛着清冷凉意,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此刻满是委屈神色,杨九郎只是看着他,最后却鬼使神差似的,反握住了他的手。 “是不是我的手太冷了?会不会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再催动法力让这儿暖和一点。”感受到温暖之后张云雷却急急的问他,狐妖记得小神仙怕冷,记得他说喜欢暖和的地方。 也记得白衣青年击退了前来追捕他的除妖师,将他带回自己的山庄,他困乏至极昏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白衣青年笑吟吟的坐在床边,正顺着他洁白的狐狸毛。 “我是这儿的山神,我叫杨九郎,既然你进了枫叶林,那你以后就是我的东西了。” 可张云雷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心里却想着要叫他小神仙,因为只有神仙才明亮又温柔。 小神仙治好他的伤,亲昵的唤他辫儿,带他去看日出,带他去摘石榴,带他去晒月亮。 “这些年你去哪儿了?我找不到你了…他们都说记不得你,他们都说不认识你。”张云雷喃喃道,抬手抱住杨九郎,狐妖身上泛着清冽的冷香,是张云雷第一次遇见小神仙杨九郎时,嗅到的他身上的香气。 杨九郎说不出话来,好像有很多熟悉的东西一时间涌上心头,可任凭他打破脑袋要去想,却怎么都回忆不起来,狐妖软软的狐耳蹭在他的脸颊边,让杨九郎觉着有些微痒,便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张云雷的狐耳。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不走了?” “不走了。” 狐妖最后枕着他的腿睡着了,杨九郎千哄万哄扶着他回了自己的房间,张云雷意识模糊,就拽着杨九郎的衣衫不让他走,最后闹腾了半夜,杨九郎也放弃了,自暴自弃的躺在张云雷怀里陪他一起睡了。 那一池荷花仍然绽放,只是盛开的好像更灿烂了些,兴许是因为主人回来了。 陆. 杨九郎醒的时候已是不早了,他动了动身子,却发现被人牢牢地搂着,转头一看是张云雷,昨晚狐妖耍酒疯耍了半夜,如今还没醒也是正常,他小心翼翼的挣脱出张云雷的怀抱披衣下床,心里却想起昨天那没看完的几幅画。 现在他也明白了,他应当是同张云雷相识的,只是那记忆不知怎么回事被封存了,才导致他浑浑噩噩二十多年,但是昨天看到的那几副画的确让他回忆起来不少东西,只是还太模糊。 兴许他看完,所有的真相就都能水落石出了。 那地方不难找,之前杨九郎误打误撞的就能找到,现在凭着模模糊糊的记忆,找起来更是轻松,他几乎是熟门熟路的开了锁进屋,再度拾起了之前那没看完的画。 那画上以深色涂抹了夜空,又绘了一轮明月,一池荷花正静静绽放着,这回白衣青年有了正脸,那画上的人分明就是他杨九郎自己,旁边那胭脂色衣衫的青年是张云雷,画上的杨九郎满面笑容,而张云雷望着他的目光清浅柔和。 旁边是端正清隽的小楷,只写了三个字,晒月亮。 杨九郎笑了笑,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笑了,他本想放下那副画,目光不经意间却扫见那涂黑的夜空上应是有字的,模模糊糊不明显,却能看出跟之前端正的字迹不同,写字的主人性情似是更随意些。 他眯着眼,一字一句的,将那话念出来。 仿佛是几百年前的,杨九郎笑嘻嘻的带着小狐狸来晒月亮,他问张云雷喜不喜欢,而那有副漂亮皮相的狐妖弯起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对他说只要他杨九郎喜欢的,他张云雷都喜欢。 狐妖懵懵懂懂,而孤寂万年的小神仙却怦然心动,他回去之后看着张云雷画下那副画,却又趁着张云雷画完后偷偷地在夜幕上写字。 杨九郎想跟张云雷永远在一起。 原来这样,可后来呢?为什么张云雷说找不到他了?为什么张云雷说没有人记得他?又为什么?狐妖会露出那样悲伤的神色?杨九郎近乎是急切的想要去拿最后那副画,可在他即将碰触画卷的一瞬,光芒大作。 “你确定你要想起来吗?” 杨九郎抬眼看到的是容颜清俊的青年,孟鹤堂?他心里冒出那个名字,他记得的,杨九郎想,孟鹤堂手中拿着那副画,似是有些怜悯的看着杨九郎。 “你真的要回忆起来?你已经历了七生六世,这是最后一世,抛却前尘,你便能得道成仙,又为何非要与一只狐妖纠缠?耽误你的仙途?” 书生杨九郎…或者说,已经恢复了大半记忆的山神杨九郎毫不犹豫道:“我不止要同他纠缠,我是要同他纠缠生生世世的。” “即使还有半数记忆想不起来,我也知道我喜欢他,我一直喜欢他。” 柒. 山神不该动下情爱之心,引来天帝震怒,九道天雷,要将狐妖劈个灰飞烟灭,可张云雷不怕,他怕的是杨九郎不喜欢他,可如今知道杨九郎也为他动过心,便觉得此生无憾,也能含笑赴死。 可杨九郎救了他,山神散尽一身修为,几乎落得魂飞魄散,张云雷抱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唤,最后我佛悲悯,于是孟鹤堂自净地而来,执了五幅画卷站在狐妖面前。 “求求你,我要他活。”狐妖赤红了一双眼,近乎哀求,孟鹤堂静静看了他半晌,才叹道:“七生七世,你要背负一身记忆与他的苦痛,所有人都不会记得他,他也不会再记得你,待七生七世以后,他羽化登仙,你与他尘缘尽了。” “……哪怕他不记得我,哪怕我背负所有,我也要他活下去。” 没人记得杨九郎是谁,杨九郎也不记得张云雷是谁,他活了七生七世,张云雷就守了他七生七世,他看杨九郎平凡的娶妻生子,看着杨九郎生老病死,他无数次的想要带杨九郎,最后却又无力的放下了手。 他要他心里的小神仙永远温柔又明亮的活下去。 若不是这一世的阴差阳错,怕是张云雷还会静静地守着,他背负一身狼藉记忆,承受所有苦痛,只要杨九郎羽化成仙就心满意足,可杨九郎却觉得满心酸涩。 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狐狸?他想。 “我才不想做什么神仙,我不过是道行低微的山神,七生七世羽化成仙我不要,我要同那只傻狐狸长相厮守,纠缠到生生世世的。” 身后传来声响,好像是有谁慌张的碰到了门扉,杨九郎转过头去,看到眼眶通红的张云雷,小神仙轻轻叹气,转过头来看着孟鹤堂。 “既然你之前问我要不要想起来,那分明我还是有选择的吧?” “遵循你的心意,只是自此你与他即使再怎么潜心修炼,也不能踏上天界了。”孟鹤堂道。 张云雷一怔,急急的还想说什么,杨九郎却抢先将点头应下来,而孟鹤堂看了他俩半晌,最后有些茫然的问道:“人间情爱,当真如此令人执着吗?” 好像在很多年前,也有个少年,少年唤他先生,在他书页间写下只羡鸳鸯不羡仙,可孟鹤堂记不太清了,在他位列仙班后,前尘往事,早已抛却了。 还未等杨九郎回答,孟鹤堂就已转身,最后只抛下一句我会向天帝传达的便仓皇的离去了。 捌. 在很久很久以后,月色倾泻在一池荷花上,杨九郎懒洋洋的倚在张云雷怀里,手边是张云雷酿好的梅子酒,他说后院的石榴吃腻了,咱们种葡萄吃好不好?张云雷就伸指拂去他唇边酒渍,浅笑着道一句好。 他拥紧怀里的人,仿佛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可有句话徘徊许久,最后张云雷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九郎…你同我在一起,再不能踏上天界,羽化登仙…你不曾后悔吗?” 回答他的是杨九郎落在他嘴唇上的吻,小神仙唇间还有梅子的香气,只是还未等张云雷拥紧他加深这个吻,杨九郎就退开了。 此刻正是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他眨了眨眼睛,分明是笑吟吟的。 “我早说了,七生七世的感化我不瞧,那什么羽化升仙我也不要,我只愿意做你张云雷一个人的小神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