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二十七
翻动笔记本的指尖停住,许鹤苓抬头,太阳毒得刺眼,路面被照得白晃晃的,像一道宽阔的河床,热浪滚滚可视,视线锁定交警所在,许陶然打着伞,热得皱眉,凑近关心柳梦第笔下记的东西。 她忍耐奔波的姿态,令许鹤苓心口发疼,不被需要的怅然若失,更是无法忽视。 程朱听不清俩人的交流,似乎不大顺利,许鹤苓在迁就,又最终听了他的,挂断电话,低头叮嘱订晚饭的座位,“辛苦你找一家地道的寿喜烧。” “要是有点远,妨碍么?” “不要紧,要地道,味道好。然然要请同学。” “好勒。” 晚上吃完饭,先送柳梦第回去,得知她住在巷子里,许鹤苓让程朱把人送到家。 车里只剩他俩,后排各坐一端。许陶然低头翻手机,许鹤苓打量这街道。 “这里的居住环境挺复杂的。” “……便宜,两百块一个月。” “柳梦第在做什么呢?” “卖车险。”大半天下来,柳梦第的那股子干劲,应对问题的主意,许陶然打心眼里钦佩,不觉得这是不值一提的工作。 “学校里有些课题组是招本科生的,如果你有意帮她,爸爸愿意去说说。” 据许陶然所知,许鹤苓帮学生写过不少推荐信,但柳梦第那么远的人,应该是看在自己的份上,“她暂时把工作计划得很好。” 许鹤苓笑,“怎么说?” 许陶然大致讲了下,最后斟酌道,“如果我是她的话,我肯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的方法能不能奏效,如果凭自己的能力让工作见起色的话,成就感是很不相同的。” 许鹤苓嘴角抿出笑,这孩子或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言辞、语气之间的切切自证——她不会照方晓禾唆使的,问他要房子,要其他。 一静默,又远又近,彼此的气息萦绕蔓延,困得人生生别扭,又的确没什么能好过耽溺其中。 “我今天来这边走访校友企业,后天去苏市、海城,前后五天,反正你也没事,一起去吧。” “……沈老师约了去转工大农大。” 程朱携着热气坐进车里,“书记,现在直接回家?” 许鹤苓望向许陶然,意似询问,后者赶紧点头,茫然乖俏,许鹤苓的心被那表情牵动,荡荡漾漾生微波。 “回家吧。” 车窗外灯影斑驳,余光里它们在许鹤苓胸前不断闪过,许陶然的思绪复缥缈地接上他要出差的事。 以前许鹤苓出差两三天,就把自己托给方晓禾家,有一天方晓禾说,mama要带她去爸爸开会的地方,给爸爸过生日。白天爸爸开会,mama带她玩,晚上一起吃蛋糕吹蜡烛。 她兴头头转告给许鹤苓,口齿尚不清,被许鹤苓反问,是不是也想跟他一起出差。 自己那时不懂事,用力点头,就想跟着他,许鹤苓不嫌带个拖油瓶。 初三要复习中考,许鹤苓去西安,回来带了两片柳叶,只为让她感受一下唐诗里的柳叶。 因为不喜欢柳树叶的寓意,拿到手捏捏就罢了,没有特地收起来,不久真丢了,也不在意。 现在好心痛呀,许鹤苓特地带给她的柳叶呢。 许陶然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许鹤苓多容易叫她起憧憬,可是更难摆脱一种执念——自己对于许鹤苓,不管是亲人还是爱人,永远不可能是最亲的最好的。他只是差一个机会,去感受属于他的骨血天性,在某个偶然瞬间,发现舅甥之间的情意,实在寡淡。 * 许鹤苓走访部分有代表性的用人单位和校友企业,一是为了人才联合培养和秋招,二是关心校友企业和校友。 一连几天参观单位、参加座谈,校友企业参与推动社会发展与进步,作为学校领导者当然是欣慰自豪的。许鹤苓的讲话很实在,“科学研究、科技创新,单靠高校和科研单位是无法完成的,直接面向市场的企业也是科研、试验、推广、应用的重要主体,更是整个过程的终端环节,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他的话代表着学校对社会企业地位的推崇,对他们这些创业者的认可,很能鼓舞人。这些企业发展不错,而且有地域加持,是本校学生实习和就业比较理想的去处,许鹤苓也帮学校积极推荐实习生和毕业生。 他不仅能对学校的人才培养、科研项目如数家珍,而对学校毕业生的综合能力、综合素质、就业观念,了如指掌。 最让用人单位意外的是许鹤苓身上有文人的气质,却不失锋芒,谈吐之间逻辑性强,用词简练,没有一个字的废话,声音极有穿透力。 与会者听来的感受就是,把这个学校领导者的水平迁移到对毕业生的认可上。 第三天,两地校友会安排了一次晚宴,来了不少白发苍苍的老校友,他们对母校都有很深的感情,非常关心母校发展,见到校领导也是格外激动,寒暄着进了包厢。 餐桌上的花盘里点缀了只水晶兔子,精致可爱,许陶然就是属兔的,许鹤苓一眼望见不仅喜欢,还觉得亲切,奇妙的眼缘,问服务员这只兔子可不可以送客人,服务员伸手就取给他了。 许鹤苓把玩了下,一笑,揣进西裤口袋里。 一位坐在许鹤苓身边的老者,向他侧身,手掌轻轻搭在他的小臂,言辞恳切,“有才华、有能力又有道德的人,就要出来做事业,许书记一定要继续在政治上努力,知识道德荟萃一身的人不在政治上用功,不做事业,那是损失,是非常可惜的。” 怎么说呢?这么多年,网络上、朋友间关于他不再是纯粹艺术家的批评不绝于耳,饶是许鹤苓不以为意,听见来自长者的肯定也不能不感怀,舒展的心境里却无由冒出一丝繁乱。 许陶然接到张陆的电话,说来学校了。他的东西早就寄运回家,读研是在另一个城市的,算算时间他应该在新学校才对。 在她想措辞之先,张陆抢说,“你不会不在家吧,那我就白跑一趟了。” “……要不在电话里说吧。” “还是当面说清楚吧,晚点不要紧的。” 怎么说呢,在许陶然心里,是自己欺骗了张陆的感情,他幸好有对清醒的父母,才免去日后的烦难。考研那段时间,也多亏了他的真心陪伴。他想要个解释,能说开的,应该面对面讲。 “我跟沈老师在农大,六点半到学校那边。” 张陆赶忙说,“我在红泥小筑订个位子。” 六点钟半,许陶然到得准时,张望了下店里的环境,茫然道,“我好像来过。” “去年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来过,你忘记啦?” 许陶然想起来了,当时新奇他们家的米饭是用铁吊炉放桌上现煮的,歉歉地笑了。 张陆沉默着,有些许伤神,低头点菜,点到第四个,许陶然忍不住问,“两个人不用点太多,你几点钟的车?” 张陆照自己的意思点完菜,把菜单合上,“九点半,来得及。” 吃完出来,天尽黑了。两人朝cao场方向走,暑假校园里的人少了许多,冷清不少,张陆先开口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得找你说清楚。” “你说。” “上次是我爸妈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如果不是他们……”张陆有歉意,虽然他父母说的并不算错。 “没有,你爸妈的顾忌是正常的,我那样的爸爸,你应该庆幸有这么清醒的父母。” 张陆盯着自己一步一向前的脚尖,不知是为她心疼,还是替自己不甘。对方的抽离感,他是能察觉出来的,但那些同来同往的时光,飘飘浮浮的,却在他心里留下了好深刻的印记,生了根似的,“如果我坚持想跟你在一起,我父母还是会依我的,我还是能争取得来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这一辈子就是和我了?”这个答案是他心里最重要的。 许陶然用手握住背包带子,胳膊紧贴身体,避让之意尽显。她对张陆的感情的确不纯粹,也恨,也羞愧,自己跟江鉴鉴是如此之像。 “算了。”张陆失落大于释怀,“我送你回去吧。” “我骑车回去,很快。” “走吧,我知道南门那边在动工,不少社会上的人。” “张陆,你是个好人,你以后会很幸福的,不管跟谁。” 张陆轻轻嗤笑,“第一次收到好人卡。” 俩人骑车近南门,许陶然就催,“你回去吧,西门那边坐公交两站路,这边又绕了。” 灯火通明的警卫室在望,她家就在对面,张陆看许陶然出门安全过了马路,才骑车折回西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