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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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梦生偷偷溜回京都的事并没有别人知道,她也没打算去见别人,只不过跟江霁辰一别八个月,心中时不时有些惦念,却始终不见他来信服软求和。 他这样犟,梦生自认也是个犟的,他既不来,我便不去,两人这联系一断,便是断了足足八个月,春日走到深秋。 梦生终于忍不住,潜回京都想要偷偷看他一眼。 其实她心中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比如江霁辰已经跟哪位小姐定亲,或者他移情别恋,又或是他打定主意断情绝爱,才会忍住这么久不给只言片语。但再多的预想和猜测都在进京听到流言的那刻刹那崩裂,碎裂成片片锋利的刀刃,割在心头。 她一身黑衣半蹲在屋顶上,头上带着斗笠,轻纱遮面,身姿小巧,从高处俯望京都衰败的秋色,眼睛里有些茫然。 “江太傅那个独苗苗小公子,怕是熬不过今年冬天啦。” “别瞎说。” “没瞎说,听说没有,药都喝不下去了。” “谁知道呢,说不准还真是害了相思。” 楼下有人小声笑起来。 “就是不知道是因为哪家姑娘啊。” 2 相思病这种东西,梦生也不知道究竟是心病还是身病。她从前根本不信这些的,就像她不相信一见钟情一样,跟情字有关的东西,都传得太不真实了。 小时候她经常耍赖撒泼说见不到霁辰哥哥她就会相思而死,结果真相思成疾难医的反而是江霁辰,她禁不住怀疑是不是江霁辰得了什么怪病,把罪名推给她头上就是在刻意报复她,让她心下难安。她在午后阳光最烈时落入江府,站在江霁辰窗前,看着熟悉的房间里陌生的摆设,床边窗边幔帐一重重,把深秋的冷意隔绝在外,她却闻到浓重苦涩的药味,火炉上煨的药汤咕嘟嘟翻着泡。 他的确不肯再喝药了,醒着不喝,睡着的时候也喂不进去,眉头紧锁,面如纸色。 而他如今一天大多数时间都紧闭着眼,似乎清醒的时间很少,是以留给别人劝说喝药的机会也就很少。 梦生站在床前,站在厚厚的白色幔帐之间,低头看着江霁辰。江霁辰几乎已经褪去少年的青涩,快要及冠的少年面庞上有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清冷,就像枝头果实熟了一小半。 他现在睡着,眉头却深深皱起,浑身有种异样的苍白里透着潮红的颜色,呼吸轻而急,整个人都清瘦下去,消瘦的面颊陷在发丝当中,捂出了一点奇异而香艳的薄汗。 盯着看久了,这张脸在她眼中逐渐变化成张着唇喘息的表情,一双狭长凤目半闭半睁,眼泪润湿了上下睫毛,他的睫毛长但是不翘,双目失神,眉头微扬,泪水随着波浪翻涌的高潮沁出眼尾,从泪痣旁边滑落。 这种旖旎的幻想宛如一只大手狠狠攥住了梦生的心脏,让她转瞬间从幻梦跌落回现实,江霁辰没有在她身下欢乐和痛苦,他苍白、死寂、悄无声息的躺在病榻上,那抹病态的晕红是死亡给他擦上的胭脂,然后就要戴上镣铐、锁上枷锁,带去轮回路头。 她还是动也不动的看他。 真的……太久不见了。 她用目光,一寸寸把他仔细摸索了一遍又一遍,包括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他身上每一寸线条都好看,病成这恹恹模样,浑身上下,只有手腕上没取下来的赤血玉颜色饱满鲜艳,衬得他双手更像是精心打磨的玉制品减了水色。 伸出手,贴在他胸前,感受到里面无力的跳动。 她知道,江霁辰可能真的快要死了。 在他们冷战后的第八个月。 以前江霁辰完全不像是身体不好的样子,只有一点,那就是吵架的时候,他一跟她吵架就要生病,吵完了看起来就活不长。 这次更是严重,一朝断情,相思相怨不相见,连架也没得吵了,几乎生要了他的命。 3 想念他时,她会做噩梦。 那梦境如万花筒般炫目迷离,各种情形下微笑的、回眸的、撑伞的执笔的散着头发高潮的江霁辰破碎出现,最后汇聚成一个……普普通通的相见。就是推开门,他就在里面阳光下静坐,仿佛从未分别过的那种相见,她只是消食散步回来了,她坐到他怀里,她圈住他脖颈,埋入颈窝,嗅到熟悉的淡香。 阳光如烈焰焚身,夏天太热了,夏天黑蛟应该在海里,而不是暴露在阳光下,懒懒窝在别人身上。 她感觉自己化身一团炽热的火焰,烧干了魂魄,只有江霁辰清凉,他身上是温凉的,她不停去蹭他,亲他的耳朵,咬住了不松口。 江霁辰融化了。 他融化在她怀里,炽热的爱恋里。 噩梦就在这种戛然而止的甜腻欢喜和猛然刺穿心脏的疼痛中抛上顶峰,她似乎流出了眼泪,弯着腰,抱着他如挽留热浪中不断逝去的冰雪。 “没有人能承受的了你们这种爱,江霁辰也不行。” 这可真是噩梦,让她自责自怨,嘶吼悲鸣,无能狂怒,心痛到了梦外,坐起来在床上失神的看着黑暗发呆。 这种噩梦做多了就变得很容易破防,她开始知道江霁辰是易碎的、会融化的、美但脆弱的,人类就是这种生物,有妖怪跟她聊天说人是另一种意义的永生,人有生死轮回,也算一种灵魂不灭了。 但梦生觉得江霁辰只有一个,转世了的,再也不是她的江霁辰了。 所以她不能让他死去。 4 梦生拔出匕首,在掌心用力一划,把手按在青年胸口。 那汩汩流出的血液并没有将白衣染红,而是像落入虚空,消失在他胸膛,梦生咬住牙,默默寻找起自己残破的妖丹,在灵力裹挟中沉浮着,流淌出点点金色的碎片。 本就是残缺之躯,再破烂一些有何不可。 终于,手心淌出的血流逐渐从红色染为金红色,最后变成一道纯金色的溪流,如同轻盈的阳光,灌入江霁辰躯体。 他微弱的心跳逐渐有力起来。 梦生收回手,自己舔了舔手心伤口加速愈合,正舔了没两下,床上昏睡的青年睫毛颤动,似乎要醒了。 梦生动作僵住,好在想起别人现在应该看不见她,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江霁辰醒来,他什么事也没做,先伸手摸到床边衣带,拿起来绕过自己脖颈,把两端系在床头雕花上,打了个死结。 然后他猛的翻身跌落下床,牢牢系在床头的衣带收紧,勒住了他的脖子。 他想勒死自己。 梦生心中大怒。 她一弹指,下一瞬间,那床头的衣带轻飘飘松动开死结,重力下无声舒展开,让江霁辰整个人摔落在地。 这落地的声响惊动了守在外面的小厮,听到声音,急忙掀开幔帐赶来,看见自家公子不知为何从床上摔下来了,久久不能起身,看起来摔的不轻。他上前扶起公子,病榻上未束长发,乌发凌乱,小厮让公子搭着自己的手起身,感受到他比常人低的体温,抬头却见江霁辰怔怔望着斜前方,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江公子目光却有些怔忡。 “公子看什么呢?”小厮问道。 江霁辰摇摇头,“走了。” 他的心随着这句不知所云的轻语骤然空了一大块。 5 梦生走了。 他要寻死,梦生很生气。 更生气的是他宁愿求死也不肯求她和好。 因此她没有现身相见,确定他不会活活病死在京都后她便赶回妖境瞭望城,原先还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可惜到了之后,因为巡司府那位大妖寿元将近,妖都那边蠢蠢欲动,人间妖界中立的巡司府开始动荡不安定起来,梦生跟着师叔们,在镇城军中也是忙忙碌碌,慢慢竟没什么时间去想江霁辰的事。 她半妖的身份会有些尴尬,在两边都不太受待见,两边作异类,好在师叔们护短,这才能保她身边一片净土。 就这样到了冬天,巡司府那位坐镇的大妖薨了。 瞭望城坐于人间妖界边缘、阴山脚下,长长的阴山山脉宛如一条巨龙,写意的趴在这片贫瘠土地上,一年四季不断的阴雨渗透了冬天的冷,雨丝里夹着雪,阴沉沉的落地为水,只有往山上去,山上才有大雪。 这样阴冷入骨的天气中,梦生收刀回房,听到消息说有人从城外进来,说是来找她的。 梦生突然有种预感,挂了刀一跃而起,抽出青纸伞,撑开伞飞入雨幕中,沿着大道,一路向前。 她预感到自己等了一年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6 大道上人影稀疏,青影幢幢,梦生手执青纸伞,迎来了一辆跟阴雨格格不入的马车,锦绣轻帘,狐皮挂在帘后,护住了里面小暖炉的热气。 那雪白的狐皮被掀开,雨丝落到苍白的手背上,梦生不由自主迎上前去,举高了伞为他挡雨。 江霁辰拢着白狐裘看了看她,高高立于风中,他怕冷,穿的那么多衣裳也能显得风扶玉树,可见之前瘦的不轻。扶着她手下马车,那手的温度在她的衬托下低的不像活人。 一下到地上,她被一把抱住,毛茸茸的狐皮把她包裹住,青年人瘦削修长的手指盖住她后脑勺,把她往怀里一拥再拥。江霁辰成年后越发长高了,她却长到一半便先行不长,这样用力抱她,只是把她摁在胸前,梦生脸被压在胸上,抱的结结实实。 “唔、你……”梦生声音发闷,狐疑他胸前怎么还是软的,伸手摸了摸,然后也一只手抱住他,一只手撑着伞。 “你怎么就这样就来了。既然来了,我就当你下定了决心,不可能再次放你走的了。” 那手一摸,摸到空荡荡的衣服下一把瘦腰,手指拢了衣服一层又一层,触摸到腰身,好像隔了千山万水,瘦的如病柳扶风。 “怎么能瘦成这样。” 江霁辰趴在她肩头,有些气喘,还被冻的轻微的发颤,笑道,“不喜欢吗?应该喜欢吧。” “虽然看起来消瘦,其实不该瘦的地方都没有瘦的,不信的话,阿生可以检查。” “……”梦生不能违心说自己不喜欢,她也不忍心说出这样的话。她只静静抱着他,江霁辰却不安分,牵着她的手,带她来摸他深深的锁骨,用她的指腹,压住以前打的锁骨钉。 “怀念它吗?”他微弯下腰,额头抵住她笑问,声音轻飘飘的,不知道真实是什么情绪,“你不在,好想把它徒手拔了。” 他带着她,手指划过手臂,滑落到手腕,点在那里润泽光滑的赤血玉环上。 两个人的指尖都落在上面,意味不明的摩挲着“云销雨霁,醉死梦生”几个字,默然无言。 他实在是惧寒,梦生只能钻进白狐裘里面抱着他,伞让他撑,她抱住这具轻微颤抖的身体,用体温温暖他,抚摸着他身上的标记。 雨地里安安静静的,只有落雨声。 在从前他们俩的幻想中,两个人的见面应该是剑拔弩张,仿佛针尖对麦芒的嘶吼和悲鸣,泪如滂沱雨下,身如藤缠树绕,灵魂燃烧,rou体高潮。 但此刻他们俩竟然都没有眼泪,安安静静的抱着,只觉得怀抱温暖,内心痛苦,一点都不畅快。 哭不出来,也吼不出来。 也分不开来。 呼吸时心里有钝刀子来回的磨,不给个痛快,慢慢的看不到终结。 那就翻过这页,直接跨到rou体的高潮。 江霁辰闭了闭眼,弯腰一用力,把梦生抱了起来,往马车上走去。车夫还坐在马车前,不等他俩进去,帘子后钻出一个小厮,也坐到车前,把空荡的马车留给了他们。 里面是软的,温暖里裹着衣服上淡淡的熏香味,跟外面的冷雨完全是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