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苏醒

    美貌小三被太妹当街扒光的热搜悄无声息地被和谐了，在一众网友还没来得及疑惑的时候，三个太妹在校霸凌同学的新闻在网上大肆传播，牢牢占据人们的视线。

    真实的地点、人物和事件，视频像素高清，呈现三张年少狰狞的脸庞，她们正在欺辱一个漂亮的同龄女生，手指夹着点燃的烟头，得意洋洋地按到可怜女生的手臂和背上，女生发出惨烈的哀嚎，而她们张狂放肆的笑声掺杂其中，令每一个观者毛骨悚然。

    围绕这个视频，有更多知情者开始爆料，久远至小学阶段的恶行，都被扒得一干二净，她们的虚荣、恶毒以及丑陋，在互联网的高倍放大镜下无所遁形。

    相比美娜短暂的无露脸身体暴露，她们覆盖全球的广阔互联网上实现了精神裸奔，从家庭背景到生活经历，被扒得底裤都不剩，喜提社会性死亡。

    因社会影响恶劣，三人被学校开除。她们不敢走出家门，面对随时被陌生人认出并鄙夷憎恶的眼光。然而家中也并非温暖的避风港，当一个人至暗的部分被毫无保留地暴露人前，哪怕是至亲父母，也会难以直视。

    于是，她们相继远离亲人的庇护，过早地走入社会，三个连高中学历都没有的女孩子，耽于幻想，又好逸恶劳、愚蠢肤浅，可想而知，她们的结局，幸运一点的，无非是趁年轻，把自己嫁出去，然后从此将命运拴在家庭和男人身上。然而她们名声已经臭了，稍微正常一点的男人都不可能娶她们。所以更有可能的是，她们选择出卖自己年轻的rou体赚快钱，在昼夜颠倒的日子里，消磨青春和尊严，待rou体青春不再时，死在廉价的旅馆或出租屋里。

    其中最精明的一个女孩，曾在丑闻最初联系季扬帆，半是请求，半是威胁，让她想办法撤新闻，否则就把她雇佣她们的事昭告天下。

    季扬帆还不至于把这个底层渣滓的威胁放在眼里，她不费吹灰之力，找来姿色尚可的男人诱骗对方，对方很快上钩，被拍下性爱视频传给季扬帆，从此在季扬帆的世界里销声匿迹。

    太妹的威胁也好，警察的问询也罢，或者来自季魏两家亲友的打听和关心，都未对季扬帆产生一丝一毫的困扰，真正令季扬帆暴怒的，是魏哲扬通过助理发给她的一封邮件。

    邮件只有短短一行字——季女士，魏总说要和你离婚，烦请你做好签字准备。如果不签字，那就法庭见。

    为了一个在大街上袒胸露乳自杀，如今只剩一口气的贱人，他居然要和她离婚？丝毫不顾忌季家的颜面，和对魏家的恩德？他是有多恨她，多不想和她对话，以至于离婚这种大事，居然让下属以邮件通知这种可笑的方式！

    这种赤裸裸的羞辱和辜负，普通女人尚且难以忍受，更何况心比天高的季扬帆。

    正当她酝酿着大闹一场事，噩耗传来，在ICU昏迷了半个月，被医生宣判再不醒来就准备后事的金美娜，醒了。

    ——

    漫长的沉睡过后，美娜睁眼，有几个忙乱的声音忽远忽近，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她连眨眼都费力，更别提侧过头去看发出声音的人，只是机械地看着浅蓝色的天花板，好一会才找回自主意识和感知能力。

    她感到来自胸口和头部的剧烈疼痛，还有因久睡导致的浑身肌无力，眼球向下，她发现自己浑身赤裸，于是迟钝地想起自杀前的那段遭遇。

    作为一个死里逃生的人，被扒光示众的羞辱，早在直面死神的那一刻，就变得无足轻重。

    她再次阖上沉重的眼皮，然而苏醒的脑细胞开始逐渐活跃，昏睡中梦到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那些快乐的，痛苦的，挣扎的，悔恨的事，她以旁观者的视角又重新经历了一遍。但奇怪的是，梦中的她，不复现实中撕心裂肺的感觉，情绪总是淡淡的，冷眼旁观另一个自己，坠入甜蜜爱河，和爱人一起欺骗至亲之人，又被爱人欺骗，外婆死后，长久的异乡漂泊后，她重返海市，与人一番纠缠后终获自由，却遭到最卑劣的羞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长街，外婆牵着一个小女孩出现在马路的另一头。只见她银丝如雪，神情和蔼，蹲下身，将肤色雪白的小囡搂入怀中，笑盈盈地看向这头。

    她没有看血泊里的年轻女人，视线如春雨中缓缓坠落的花瓣，温柔宁静地落于旁观的金美娜身上。

    美娜看到外婆挨着小囡的脸，嘴巴动了几下，她听不见声音，但却清楚地知道，外婆是在对小囡讲：“看，那是mama。”

    她紧张地看着小女孩的反应，生怕她噘起小嘴面露排斥。实则不然，小女孩闻言，笑眼弯弯地张开双臂，朝她跑来。

    美娜瞬时泪目，喜悦，内疚，辛酸……溢满心田，急忙迎上前去。

    小囡囡越来越近，胖乎乎的小圆脸上，嵌着一双神采飞扬的凤眼，又大又圆，眼尾微微上扬，小嘴红润似花瓣，一头可爱的小卷毛，美娜喜欢得不得了，双膝跪地，想把女儿楼入怀里，好好亲一亲。

    谁知，金美娜的手却按在了自己的肩上，展臂一瞧，怀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香香软软的小女孩？

    她愣愣地抬眼，向四周搜寻，触目所及，皆是陌生。

    唯余葛慧珍一人，还站在原地，朝她和蔼地微笑。

    美娜内心涌起无限委屈，急忙向外婆的方向跑去，生怕慢了一秒，老人家会像小囡一样，消失不见。

    可没等她走几步，外婆却看着她摇了摇头，她有所预感，难过得哭出声来，而老人眼神温和依旧，朝她轻轻一挥手，下一秒，牵着不知何时重新站到她身边的小姑娘，渐渐隐入无垠的虚空。

    泪水滑落，美娜伤心不已，为何外婆和囡囡不等她一起走？是因为讨厌她吗？她跌坐地上，抖着肩膀，泣不成声。

    突然，她被拉入一个久违的带着皂荚和雪花膏香气的怀抱，她浑身一震，一动也不敢动。无需抬头确认，她知道是谁。

    她失声哽咽：“外婆……我好难过，好辛苦，您不要……不理我，带我走吧，我一定……乖乖听话，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慈祥宽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行，你还这么年轻，外婆不能带你走。”

    “我知道，是您不肯原谅我，您去世的时候，已经和我断绝关系了。”

    “我的傻丫头，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还不许外婆临死前讲讲气话，使使性子？爱之深，责之切，我的宝贝孙女傻乎乎地被人欺负，还帮着坏人一起骗我，我怎会不伤心？”

    “对不起，外婆……”

    “还记得外婆9年前在机场发的那条消息吗？”

    美娜点头。这么多年，她每次想到那条消息，就觉得肝肠寸断，内容里的每一句话，都是抽在她心上的一道鞭痕——

    囡囡，外婆说希望你成为大画家给家里长脸是开玩笑的，我只希望你平安、健康、快乐，堂堂正正做人，脚踏实地做事，做一个有风骨的正直的人。祝福我的宝贝此去京城，诸事顺遂，得偿所愿。

    “娜娜，你是我生命的延续，可不要给外婆丢脸，跌倒不要紧，可怕的是再也爬不起来。外婆可以原谅你，但前提是你不许再自暴自弃，要好好生活，堂堂正正，脚踏实地，过幸福快乐的人生。”

    “然后当你老了，躺在家里温暖的床上，身边有丈夫陪伴，儿孙绕膝，没有遗憾，到那时，外婆再来接你，你可不要羡慕我比你年轻喔。”

    美娜闻言，泛着泪花的眼睛一弯，摇头道：“才不会，到时候，我就做你jiejie，来照顾你……”

    葛慧珍笑着点头：“这才是我的好娜娜。”说完，她的身体逐渐透明，美娜伸手，却只触摸到一片空气。

    只一眨眼的功夫，老人就彻底消失了。

    美娜站在原地，依依不舍，与此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的释然，从心头升起。

    脚边传来毛茸茸的触感，低头一看，是阿欧正眯着眼蹭她。

    苏醒的美娜，闭着眼睛回溯梦境，心中清楚，世界上根本没有灵魂一说，所谓托梦，也许只是生者一厢情愿的情感寄托和自我开导，倘若真的有灵魂，那外婆大概率只会入梦骂她，而非宽恕。

    但死过一次的人，连生死都看淡，何况那些压在心头的爱恨纠葛。梦里有一句话，最能代表她此刻的心境，她是外婆生命的延续，可不能给她老人家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