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断念

    第六十五章

    马车缓缓驶出城外,顺着官道往远处的校场行进。曹洪和许褚骑着马跟在马车旁边护卫左右,曹cao则一如既往地和刘备一同坐在车里。天色阴沉,车厢内极为闷热,刘备撩开车帘透气,转头看到曹cao缩在车内,双手交握成拳,眼神直直地看着地面,看起来有几分战栗和隐忍的愤怒。回想起今日荀令君的样子,还有三人间别扭到极致的关系,刘备无奈地叹息,此刻只能尽力周旋,减少彼此间受到的伤害。

    他小心地开口询问:“曹公,还好吧?”

    “他为什么要如此待我!”刘备不问还好,他一开口,曹cao隐忍的情绪迅速爆发出来,双手指骨几乎被压到泛白,就连声音也带着几分颤抖,“我曹孟德是哪里对不起他,荀文若——他何苦如此咄咄逼人!”

    刘备舔了舔嘴唇,有些压抑道:“还好吧,我没觉得,荀先生今天看起来……挺正常的。”

    “正常?”曹cao咬牙切齿,“他今天打扮成那样,跑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刘将军,你觉得他今天好看吗?看得你移不开眼是吧?”

    刘备咬着嘴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打趣道:“曹公不喜俊逸之人?难怪愿意与备同行。”

    “是否俊逸暂且不论,决计不能欺辱我。”曹cao在刘备脸上扫了两眼,“何况刘公相貌英武,不必妄自菲薄。我曹某人不屑与漂亮草包同行。”

    刘备低头轻笑:“荀先生可不是草包,他很倔强。”

    听到刘备哪壶不开提哪壶,曹cao才将熄灭的怒火一瞬间又被点燃,阴阳怪气地笑了两声,道:“刘公恐怕不知道吧,他头上戴的那顶白帢,是曹某人当年送给他的。”

    刘备脸色微变,但还是保持笑意:“……荀先生心念旧恩,曹公何以动怒?”

    曹cao不知道该怎么向刘备解释他和荀彧的关系。荀文若这个人很奇怪,来的时候很热情,走的时候又很绝情。似乎世上所发生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内,那样自信而从容地为曹孟德布置好所有的规划,但是当曹cao想向他表示感谢和亲近时,他又会突然变得疏离和冷漠,让人不知所措。有时候曹cao觉得自己只是这个人手里的一枚棋子、一柄剑,为荀彧开辟出他心目中的天下来。曹cao自然喜欢他,这许昌城里也没有人不喜欢他,但荀文若心上始终有一堵看不见摸不着的墙,把所有人的欣赏和依恋都隔绝在墙外,不曾有人越过那堵墙看见过他的真心,留给众人的是一个完美到近乎虚妄的身影,从来都不曾与任何人真正亲近过。

    他是大汉的金字招牌,是毫无差错的尚书令,是天下士人的表率,是天子倚重的帝师,也是曹孟德最重要的肱骨,他是所有的一切,但唯独不是他自己。

    偏偏文若又是极为锋利、执拗的。他认定正确的东西,就一定会追求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无论是进谏忠言还是推辞封赏,总是一遍又一遍,不进不止、不拒不休。他要的没有人能夺走,他不要的也没人能强塞给他。即便是如此,他依旧收下过曹cao赠送的白帢,并小心翼翼珍藏至今。

    也许是初见太过惊艳,往后的每一天里那份惊艳都日渐被冲刷至褪色、在岁月里蒙上尘埃,再不复当初的光彩,疼得人喘不过气来。二人也曾携手并辔,彼此许下救困扶危、匡扶社稷之誓言并承诺永世不变。而后他们的诺言被无穷无尽的战乱一寸寸碾碎了,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把他们的承诺变成了笑话。日日皆在生死局+中,书本上的仁义道德早就成了束缚彼此的枷锁,曹cao率先斩断了这锁链,然后这个正直端方的荀令君他看见了,也默认了。于是昔日的誓言一瞬间变得面目可憎起来,彼此不敢再提及。都在妄想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到来后可以洗净沾血的双手,还能在史书上留下丰功伟绩任由后世人歌颂,那些残酷的手段会被悄悄地一笔带过,不会有人记得。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能携手走到最后,那个可笑的誓言也会被永远遗忘在历史的尘埃中。但终究还是出了意外,因为刘备来了。刘备这个人也很奇怪,仿佛他活着就为了救困扶危、生下来就有资格匡扶汉室,永远都是那个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幽州游侠。荀彧和曹cao避而不谈的誓言如今活生生站在这里,成为了一个具体到可以触碰的存在。荀彧小心翼翼地注视他、试探他,从惊诧到惊喜,再到惊艳,这些曹cao也经历过。刘玄德给人的惊艳不会随着时间而褪色,那被遗落的誓言在刹那间变得触手可及,让人忍不住想紧紧抓在手中。

    曹cao怎么会不明白他的荀先生在想什么呢?他想把刘备留在许昌,让刘备成为尚书令的左膀右臂,整顿朝纲、重振法纪,从此大汉不再只有尚书令一块招牌,有了刘备这个汉室宗亲与他一起镇守许昌,那就有了两块。无论曹孟德如何在外征伐,人们只会记得许昌的两位英杰,他们的名字会被史书记在一起,缠绵至极。即使他曹孟德真有一天窃据神器,大不了他们二人死在一起,也能成为史书上的一段佳话。荀先生不会在乎最后能做皇帝的是谁,他只想握住刘备的手,与他一道留下清白为国的名声。就算失败了,就算最后一无所有,至少他毫无后悔地选择过,不必再背负罪恶感生活。

    于是苦心孤诣、悉心栽培,要让刘备接受他的思想、他的理想、他的一切,用情感去瓦解刘玄德的抗拒,想尽办法把刘备变成他喜欢的样子。只是荀先生的需求暴露得太早了,手段也太稚嫩了,显得太迫不及待。他那不世出的计谋只能用在敌人身上,怎么能去算计他的主公呢?曹cao想栽培刘备,荀彧也想栽培刘备,荀文若想和他曹孟德平起平坐,这可能吗?

    现在荀彧带着他曾经送的白帢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仿佛用那双清丽而坚定的双眼问曹cao,他还是八年前忠正为国的荀文若,您还是八年前许诺和他平起平坐、共享一切、功成便身退的“汉征西”吗?

    曹cao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他早就回不去了,为什么荀文若还妄想能回头呢?天底下没有平起平坐、如鱼得水的君臣,以后也绝不会有。天子和曹cao不会平等,曹cao和荀彧自然也不可能。而且荀彧也看错了刘备,刘备不会心甘情愿困在温柔乡里,更不会和许昌那些庸懦无能的皇亲国戚同流合污。刘备只能活跃在战场上,也只能和他曹cao平起平坐,让史册记载他们的传奇。他还是很依恋荀先生,很需要他……至于荀令君想要的平等,想要回到过去拾起二人的承诺,他做不到、给不起了。

    曹cao感觉浑身的血液和周遭的空气正在一点点被抽离,他忍不住抱紧双臂,把整个身体缩在马车柔软的坐垫中,似乎这样就能减轻疼痛,而后直直地望着车顶的幔帐、像条濒死的鱼一样轻轻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