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里的疯女人
连绵堆叠的破烂房屋一眼望不到边,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它们就像是附着在这城市上的丑怪rou瘤,溃烂流脓,却还顽强地一时也不停歇地自我繁殖着。 这是真正的贫民窟,聚集着在命运捉弄下失去了所有希望的人,是妓女、酒鬼和瘾君子的天堂。这里的白天和黑夜并不像别处那样泾渭分明,天空总是昏暗的,空气总是潮湿的,即使点上了灯,燃起了炭火,也无法驱散那渗透进墙缝里的黑暗和寒冷。 狭窄的巷道两边挤满了破败的房屋,墙皮脱落,露出水泥灰色,半掩半开的铁门锈迹斑斑,所有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仅有几块碎裂的玻璃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窗户后面藏着几双窥视的眼睛,一齐窥视着那个突然出现在巷子口的男人。 男人一张脸中规中矩,穿着也中规中矩,就像个普通的上班族。他可以出现在地铁里,在写字楼下,或者在咖啡馆,但他来到了贫民区,穿着一身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灰色西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在这里,他是个天外来客,一个怪物。 藏在窗户后面的目光钉在他身上,他恍然不觉,一手拎着一只小皮箱,另一手撑开一把黑伞,从容地踏入了这条混乱的巷子。 雨水沿着伞沿不断滑落,在地上积聚成一小滩又一小滩污水,强烈的腐臭味弥漫在空气里。 那是常年堆积的垃圾被雨水浸泡后发酵出来的气味。 男人皱了皱眉,从前襟口袋里掏出手帕掩住口鼻,过了几秒,又放下了。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鞋子,原本一尘不染的鞋面,已经溅上好几处了污点。 “啊咧,早知道这么脏,就不穿这双干净的鞋子了。”他露出有几分心痛的表情,目光却在几扇窗户上游走。 警惕的窥视者无声无息地缩了回去,就像蛇缩回了它的信子。 “哈,找到了。”男人笑着朝一扇光秃秃的窗户走去。 窗户旁边是一扇铁门,锈蚀得厉害,敞着一条宽缝。 男人敲了敲门。 “你好,有人吗?请问有人在吗?” 他询问了很多遍,门内始终没有回应。 “好吧,看来要花一点儿力气了。”他收起伞,靠到门边,而后抬腿,踹向铁门。 伴随着哗啦啦重物落地的声响,铁门开了。 他整整衣服,拎着皮箱走进房内。 “你是谁?”沙哑的女声从黑暗里传来,声音里充满了戒备。 房内昏黑一片,眼睛适应之后,才能看清这里的光景。这个勉强可以称之为房间的地方,东西少得可怜,唯一完好的家具是一张黑乎乎的桌子,桌子靠窗放着,女人坐在桌前,蓬乱的头发遮着她的脸,她身上只披着一件破布,看上去和扯烂的床单差不多,脚上也没有穿鞋,脏兮兮的脚趾残缺不全,满是被啃噬的痕迹。 她是先前的窥视者之一,看着男人一路走来,又看着他走入房间。 “真是可怜的女人啊,住在这种地方,让人很难找到你啊。”男人说着,坐到桌前,一把拂落桌上的零碎垃圾和老鼠干尸,把手里的皮箱放到桌上。 “你是谁?你要做什么?”女人警惕地问。 “我嘛?啊,我是一个普通的执业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他取出证件朝女人递过去,“请放松些,我只是替老板过来,问你几个问题。” 女人没有接,似乎还想发问,可这时候,男人打开了皮箱,皮箱里是一摞一摞的纸币,码放得整整齐齐。 她咬住嘴唇,眼里露出了贪婪的神采。 “可以把灯打开吗?有几份文件需要你过目。”男人礼貌地问。 女人盯着他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打开了桌旁的小灯。 灯刚一亮,男人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开灯,房间里到处都是老鼠,在黑暗里它们会安静地待着,一旦有了光,它们就会吱吱叫着在房间里疯狂跑酷,寻找可以遮蔽光亮的地方,而房间里唯一可以称得上遮挡物的就只有这张桌子。 “啪叽——啪叽——”,血rou爆开的声音。 “对不起。”男人一边道歉一边踩死了又一只企图爬上他裤腿的老鼠,而他脚边已经有六只无辜的老鼠爆体而亡。 也许是被男人的礼貌感动到了,老鼠们纷纷退到了角落里。只有几只胆子大的还留在女人脚边,试探着去咬她的脚,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几只老鼠,脸上漠无表情。 “啊咧——”男人正要开口提醒,她却飞快地捞起一只最肥胖的老鼠,一把塞进嘴里,嘎吱嘎吱的咀嚼起来。 男人咳了一声,沉默地看着她。对于他来说,在别人进食的时候不去打扰,是一种基本礼貌。 女人已经上了年纪,大约是生育过子女的妇人,年轻时想必十分动人的五官也走了样,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儿美人的风韵。即使是蓬头垢面,即使她正在大口咀嚼着一只老鼠,露着残缺不全的黑牙齿,也无法掩饰这份艳光。 在吃老鼠的时候,她的眼睛一直牢牢地盯着那只摊在桌上的皮箱,盯着那一摞一摞的纸币,好像要把它们吞进肚子里。 等她进食完毕,男人带着标准的职业性的笑容开口了:“啊,这是老板给你的。只要你回答几个问题,然后在文件上签个字就好。” “你是谁?”女人恶狠狠地问。 “啊,我说过了,我是一个普通的执业律师,这是我的律师证。”男人好脾气地把律师证朝女人推过去。 女人看也不看,一把抓起扔了出去。 “喂喂,这可是我辛辛苦苦考的证件诶。”男人看着被她抛在地上的证件,啧啧感叹着,再看向女人时,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无踪,声音也陡然变得森冷无比,“捡起来。” 女人漠然的脸松动了,现出呆滞的表情。 “我说,捡起来。” 女人瑟缩着抱住自己的肩膀,乱发颤巍巍地摆动着,像是陷入了极大的恐怖里。 “快点捡起来,我数到三,一,二——” 不等他数完,女人迅速扑过去,捡起证书,而后一路跪行到男人身前,她低着头,双手捧着那本证书,身子不住地哆嗦着。 “这才对嘛!现在我来问你问题,你曾经生下过一个男人的孩子,那个男人是谁?想想看,那是个女孩,名字叫做小暮。我数到三,你开始说,一,二——” “小暮!小暮是我的孩子!我要把她生下来!”她忽然埋下头,开始发狂般舔男人的鞋子,“主人,让我生下她吧!她是您的孩子啊!不,不要打我,不要让我流产——” “喂喂,大妈,我没有要打你啊,我是正经人,不是整天打打杀杀的黑道分子。你这样我会很尴尬的,还会弄脏我的鞋子。”男人推开她,心痛地看了看自己的鞋子。 “我怀了主人的孩子,求求不要打我……”女人还在发疯般地跪地乞求着。 哎,真是难办啊,不管是好声好气还是威胁恐吓都不管用。男人叹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铁盒,打开来,里面是一支灌注好的针剂。 他扯起地上的疯女人,在她没来得及反应之前,迅速把针剂推进了她的颈动脉。很快,在强力药效的作用下,她因为疯狂而扭曲的五官恢复了正常,眼神也变得清明许多。 她变回了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穿上衣服,再化好妆,走在街上,会是一位让路人纷纷侧目的迷人熟妇。 男人坐回桌前,掸了掸衣袖上沾染的灰尘,“说吧,大妈,把你从怀孕到生下孩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说完,这些钱就归你,足够你找个好地方养老了。啊,对了,我有个好地方可以推荐给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女人盯着皮箱里整齐码放的纸币,舔了舔嘴唇,并不回答他的问题,却自顾自地絮絮说起来:“小暮她……她还活着吗?当然活着,她才多大呀,又生得那么招人爱。是主人——是星野家的男孩子让你来的?不,不对。他已经长大了吧,和小暮一样长大了,小暮今年该十八岁了,不十九岁了。”她沉思着,回忆着,还一边掰着手指数着什么,“那个孩子,名字叫……叫什么?对她好吗?当然会很好,她是他的meimei,她是个干净的好女孩,是主人的孩子……” “你的废话真的很多诶。”男人扶了扶眼镜,虽然脸上依然笑眯眯的,但眼里已经有十二分的不耐烦了。 女人看到了他镜片下略带戾气的目光,微微瑟缩了一下,“我说了啊,她是主人的孩子。我那时是……是主人的……主人的女奴。” “可以说得再清楚点儿吗?老板需要你把所有的经过和细节都说出来。” 女人低下头,默默想了很久,最后她深吸口气,抬起脸来,问:“我说出来,这些钱都是我的吗?”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又吸了口气:“可以再给我打一针吗?” 男人耸了耸肩,“那只是镇静剂。” “我知道。” “好吧。” 又一管针剂推入静脉,她彻底放松下来。 她坐到桌前,看着窗外,目光迷离。窗外的雨连绵地下着,雨丝扑进来,落在她脸上,她的睫毛羽翅般颤动着,眼瞳中渐渐升腾起水雾般的柔情和痴迷。她慢慢地用手梳着枯草一般板结的头发,直到把它梳理通顺。 过了许久,她侧过头,对着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妩媚,在这一刹那,男人恍惚觉得周围亮了起来,眼前这个疯女人倏然变成了绝世的尤物,一颦一笑都明艳无双,动人心魄。 “那一年,我十九岁,在歌舞伎町陪酒,主人选中了我,说我长得很像他死去的妻子,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女奴,他英俊儒雅,谈话也斯文有礼,是在认真地尊重我的意见。我当然是愿意的。”她偏着头,脸上痴痴的,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怀春少女,回忆着甜蜜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