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欺瞒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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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准备什么?一个昏暗没人打扰的房间,放些与他过去有关的东西。哦对,记得将他绑好,我的序列并不适合近身战斗。” “可以”,你点了点头,“你也要记得我的要求,不要忘了。” 女巫点了点头,你正要离开,却忍不住又问:“我那时真的不能在边上吗?就算我不出声?” “如果你想要一个精神失常的活死人的话,欢迎。”] …… 你又一次穿过寝宫内曲折的回廊。 回廊层层,穹顶深深,你扶着扶梯缓步向上,是你走过一千遍一万遍的地方,可你头一次生出茫然感,那点迷惘温吞又畏缩地缠绕你,像并不湿冷的夜雾,又像魅魔细长的尾巴。 如果你走下去,如果你一直这样走下去,尽头的……永远会是你熟悉的一切吗? 明亮温暖的房间,昂贵精巧的摆设,柔软宽大的床,还有…… 尾巴抽在地面上的声音从门后传来,因着你特意垫了厚厚的软垫,没法像以前一样在硬实的地板上抽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只能沉闷而焦躁地被困在门后,焦急又欣喜地像条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狗。 你的手虚按在门上,顿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他果然在门后等你。 半蹲在地上的魅魔见你回来了,细长的黑色尾巴很是欣喜地在身后一下一下甩动着。和任何一次一样,他开心地仰着头看你,喜悦又小心地去牵你的衣角—— “陛下,您回来了。” 你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发,托西纳抬起头轻轻嗅了嗅,尾巴忍不住又开心地甩了两下。 他并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他也不会问你为什么一天没回来,他只知道你身上没有血的味道、没有别人的味道。 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你抬起脚走进房间,从角落翻出因弃置已久而落了灰的狗链——他刚被亚缇丽送来时将他吊在笼子上用的,用绒布一点点擦去上边的灰。这对托西纳显然不是什么快乐的回忆,他见你找出狗链来,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又还是往你边上凑来: “我来擦吧,陛下。” 他甚至没有问你拿这链子要做什么,又是不是要用在他身上。他从你手中接过链子擦拭,好像仅仅只是因为你在擦拭这样一件沾满灰尘的东西罢了。 换做以前,你会有些恶劣地告诉他,你要把这狗链套在他脖子上,你要他和狗一样摇着尾巴呜呜地爬过来求你。 可今天,你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沉默地站着,看着沾了灰的金属链条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下重新泛起冷光。 闭了闭眼,你强硬地拿过他还未完全擦干净的链子,怕改变主意一样: “过来。” 咔哒一声,铁质的镣铐重新在他脖子上落了锁。 魅魔颤了一下,垂下眼睛看你,目光中带着小心的问询。 是他做错了什么吗?是哪里惹了你不开心吗?是要惩罚他吗?还是心血来潮的游戏吗? 你别过脸错开他的目光,捡起链条另一端,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 他被脖颈上的链子拉扯着往外走,再怎样也开始不安起来,跟着你走出房间,终于忍不住问:“陛下,我们要去哪?” 去哪?你当然可以回答他,去顶楼的一个房间里,由废弃的忏悔室改造而来,现在那里堆放着各种与斯多姆有关的物件。 你抿了抿嘴角,想要张嘴——不用说太多,回答去顶楼就好,或者和你发脾气时一样,干脆要他闭嘴别问那么多。 你还是说不出话来。 “陛下?”他快走几步跟上你,又怕惹了你不快,只好落后一步跟着你,“您生气了?是因为我前天晚上睡觉挨您挨太紧了吗?” 见你不回话,他又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因为昨天晚上睡觉您不在,太黑了,我有些怕,就开了桌灯?” “……不是,我没有生气。” 你终于找到能回答的问题,干脆地回答道。可说完这句话后,你的声带好像又失去了它应有的功能,于是宽阔的宫殿里除了脚步,只剩沉默回响。 怕他再问,你越走越快。到顶楼的路从未这么远过,好在托西纳也安静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跟着你。 终于,你们到了房间外,你的手又一次按在门上——这次停的更久些,但再一次,你还是推开了门。 身后人的呼吸声顿了一瞬,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 你早就把斯多姆的画像烧光了,这是不被允许出现在你宫殿里的东西。你照着他的脸去找宠物,而那些画像却被刀刺破面孔、涂掉五官,最后丢进熊熊燃烧的火里。 而现在,昏暗宽敞的房间内,你视野正中的墙壁上,穿着军装的年轻上将正侧过脸冷冰冰地注视前方。 冰冷的金属画框内,他依旧血rou丰满栩栩如生,金色的流苏从他肩上垂落,剩一点鎏金的笔触坠入身后红褐的余烬中。画匠画功得当,画中男人的眼与你记忆中别无二致,连幽绿中总含着的那点冷都被如实画下,像下一秒就会转动瞳孔漠然望向你,再毫不留情将手按在腰间的剑上。 他留下的剑,就放在画像边的剑架上——并不是他最常用的。毕竟他最常用的那柄剑,已经和他一起消失在了火海里。 另一侧的架子上,则挂着套军队制式的服装,肩章上金色的桂枝和星星在昏暗的房间内耀眼到有些刺目。这套衣服与画中人身上所穿的分毫不差,甚至像刚脱下来还留着几分体温。 可当然不是的,你知道。 画中的那套衣服,应当也早和画中的人一般,成了火里的灰。 两年了,整整两年。 而当你再一次站在你所痛恨的人面前,隔着凹凸不平的颜料与粗糙的油布去描摹他冷硬的轮廓、不再有光亮的眼和再不会起伏的胸膛,你的手心却仍旧开始出汗,颤抖到像握住一把炽烈的火。 火同样会烧尽你吗?你不知道,你不在乎。你的手越攥越紧,偏执而凶狠,像从未尝过甜的幼童拼命拉扯着去抢一颗糖—— 是你的,必须是你的,谁都不能拿走! 手心guntang的火突然跳动了一下。 你扭过头往后看,是托西纳。 他退后了一步,带着你紧攥着的铁链也绷直了。魅魔的目光从那幅巨大的画像上收回,长久定格在你的脸上,而后他缓慢摇着头,往后又退了一步。 “过来。”你说。 他第一次没有服从你的命令。 魅魔咬着牙,脸侧的轮廓线条绷紧,眉宇低垂着,用和画像上一模一样的绿眼睛久久看着你。 然后,他说: “陛下,我算是什么?” 他站的离你远了些,好像你不回答他就不会再过来了似的。锁链就在你手里,而或许是他看起来很疼,你不想使用暴力,于是几步走到他身前,踮起脚环住他的脖子亲了亲他,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温声道: “托西纳,过来。” 他在想什么呢?或许是在想要不要往前,要不要听你的话,你会不会骗他吧。那双绿眼睛挣扎着望向你,竟是湿漉漉带着水汽的,摇摆不定着想往后退,却又不自觉贴近你。你瞧出了他的动摇,于是捧起他的脸,柔软而缠绵地吻了下去。 后来再想起他当时的眼神,你总会无端回忆起曾在那些三流读物里看到过的故事。乡村里的人杀狗往往是用棍子直接砸狗的脑袋的,颅骨很硬,有时候一棒子砸不死,狗就会逃走。这时主人就会用和平时一样的语气呼唤它,狗本来已经跑掉了,听到主人的声音又会停下来,犹豫一会儿后顶着受伤的脑袋一瘸一拐往回跑,跑回去和以前一样舔主人的手。 于是棍子再一次砸下来,狗就死掉了。 你松开他,放低声音唤他:“托西纳,来吧,过来吧。” 魅魔停下了后退的脚步,湿漉漉的眼睛挣扎着,犹豫着看你。 过来,托西纳,我最乖最好的托西纳。 受伤的小狗拖着断掉的腿,犹豫片刻还是一瘸一拐朝主人跑去。 来,我会牵着你的,就这样和我一起往前走。 头破血流的小狗小心翼翼凑近主人伸出的手,和以前一样去舔舐主人温热的掌心。 “咔哒” 链子的另一头,锁在了固定用的金属柱子上。 小狗抬起头,湿润的眼里映出主人手里重重砸下的棍子。 托西纳抬起头,他看见了从门口进来的黑裙女人。 他那时在想什么呢?你已经无从知晓了。你只记得他猛然转头看向你,看向脖子上被固定死的锁链,那震惊而不敢置信的感情是如此强烈。然后,他发哑的声音瞬间拔得很高,你即使在他疼极时也不曾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惊惶的,疼痛的,不敢相信的,绝望又迫切地抓住你的手腕,好像期待着你否定什么—— “陛下,她是谁?” 你微微抬着头看他,油画上冰冷而沉静的一张脸,现在竟是那样惨然急切地看着你,颤抖的幽绿瞳孔中糅杂一点血似的猩红,是你抬起的眼。 说点什么啊,随便说点什么!告诉他你在怀疑他,告诉他这是你特意找来的精神系能力者,告诉他你只不过要确认他究竟是谁。 你张开嘴,你想说话。 干涩的喉咙绞似的阵痛起来,没有任何音节从你喉间流出。 你垂下头,避开他的眼。 挽着发髻的女人朝你们越走越近,他的手死死抓着你,刚刚还接过狗链认真拭去灰尘的手、骨节分明又漂亮的手,哆嗦着颤抖着,又用力地像将行溺毙的人死死抓住岸边一根脆弱的稻草。你没有抬头,也听到他嘶哑的嗓音里染上了泣音,几乎哀求似的再一次问道: “——陛下,她是谁啊?” 他会以为他被丢掉了吗?还是作为终于被玩腻的玩具转手送给别人了?又或者是作为一件因为新奇感消失而不再宝贵的东西被大方地分享? 魅魔短短的指甲嵌进你的rou里,他头一次没有控制好力度,指甲在你细嫩的皮肤上抓出几个新月似的口子。你在这一步前不曾犹豫过,可现在你竟生出些动摇来——他抓你抓得那样紧,他的绿眼睛是那样乞求地看着你,他的声音是那么凄厉疼痛。 你甚至觉得,他好像在哭。 告诉他啊,就这么告诉他啊!难道这是你说不出口的东西吗?!他只是你一时起意收下的魅魔,你权衡利弊留下的宠物,他不过是你养的一条狗!你怎么说不出口?你为什么说不出口??! 女巫停在了你面前。 她冷冷扫了眼你们交缠在一起的手,瞥了你一眼,微微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你出去。 你的嘴还是张着,也仅仅只是张着—— 你依旧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说不出你在怀疑他,你说不出女巫是你特意找来的精神系能力者,你说不出你要确认他究竟是谁,你更说不出—— 你选了斯多姆。 于是,你的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你将头垂的很低,你不敢看他,只低着头一根根掰下他死死抓着你的、哆嗦的厉害的手指。 “别怕,她不会伤害你。”你干涩道。 手腕突然一轻,是托西纳主动松开了你。 你好像听到了一声闷响,是铁棍砸在颅骨上,将小狗依偎在主人手心的脑袋砸得血rou模糊。 而事实上,你只听到他嘶哑的声音。他刚才那样害怕而绝望,现在竟突兀地平静了下来,你听他嘶哑的声音,空洞又毫无起伏,像心脏停止跳动后平直的线,平静到让人心悸。 “好的,陛下。”他说:“祝您以后……一切顺利。” …… 女巫进去的时间比你以为的要长上很多。 你在大厅里焦躁地来回走着,你无法安静下来等待结果,只要一停下来,你就会想到死死抓住你手腕的青白手指,充斥哀求与绝望的绿眼睛。他的声音,喜悦的,小心的,犹豫的,信任的,惊惶的,绝望的,哀求的,一起悉悉索索在你脑海里响起,最后是嘶哑平静的,在你每次回想起时直直扎入你的心脏。 你走过去又走回来,那声音依旧反复在你脑袋里响着,怎么也甩不掉。你步子越迈越快,最后暴躁地一脚踹在墙上,玉白的墙砖显然比你的脚硬上许多,你疼得后跳两步,一时竟躁怒到升起生拆了这墙的念头。 “啪” 门终于打开。 你看见穿着黑裙子的女人出来,一下连脚疼也顾不得了,飞快地就要过去—— “他是不是……” 她将门关上转过身来,于是你一下注意到了她的手——女人原本苍白的手上竟沾满了血! 你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一下断开来,几步迈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声音里尽是歇斯底里的癫狂:“你做了什么?!!” 女巫被你用力捏着手,这才漠然扫了你一眼:“是我的血。” 果然,她手背关节处有几个明显的伤口,连带着皮都下来了一小块。 如果是平常,你这时一定会礼节性地问她是否需要让宫廷医师过来。但现在你完全没了那些教养,女巫用力想把被你抓住的手抽出,你还是无知无觉地死死抓着她,急切问道:“是不是他?” 她这才完全抬起头看你,看得很仔细,漆黑的眼睛带着探究的意味注视你,像想将你的灵魂也一并看穿。 良久,她说:“是。” 你抓着她的手也颤抖起来了,你的灵魂、你的躯壳,由内而外地颤抖着。你的身体是冰做的,可你的内里燃着沸裂的火,你在融化,你在沸腾,你冷到哆嗦,你热到发汗,你的每一部分好像都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表达,你的嘴唇在上翘,牙齿却发颤,你的眼睛瞪起,瞳孔却放大。你甚至分不清这一瞬间自己的情绪,而在你理清脑子前,你听到女巫说: “你要看看吗?” 她冷冰冰的声音里罕见地带上了点烦躁,你还来不及回答,就听她自言自语一样道: “你该看看的。” 迟钝的戒备升起时,你想闭眼已经太迟。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漆黑冰冷的眼里泛起夺目而耀眼的金,无数记忆与感受被压缩着通过精神链接传送到你意识里。 “****!”,你挣扎着,在被链接瞬间以全部的力气艰难地动了动嘴皮子,用你生平知道的最恶毒的词汇咒骂她。 这个毫无契约精神的女人,这个言而无信的魔鬼! 黑裙女人的眼里再一次泛起层层金色日轮,无穷无尽无始无终,万花筒一般放大重叠,消失后又出现,周而复始。 而你突然看到一圈鲜红的日轮,那日轮猩红浓重,不断从金色的瞳孔往外扩散,最后竟像潮水一样从女人的眼眶中满溢出来。 她仍旧站在那,黑色的纱裙摇曳,一眨不眨直直注视着你。而在完全落入【共感】前,你看到猩红的血从她眼眶流下,滑过面孔柔和的轮廓,竟像是在流着血泪的圣母像。 女巫没有擦去脸上的血迹。 她用一种冰冷到毫无人味的语调,一种你只在审判庭宣判定罪书时听过的语气,很慢很慢道: “我曾起誓,不做不公之事,不行不义之举。” “我有罪,当受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