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田装饰 - 同人小说 - 【蒙克】潭中鱼可百许头在线阅读 - 黎明之歌

黎明之歌

    00

    周明瑞很喜欢这座滨海城市。

    不仅因为这里隔海相望的姊妹城市里的音乐节,他可以在那里指导一两个颇有天赋的小朋友;而且因为这里碧蓝的天空和洁净的土地。湿润的空气遵循着气压差的规律被泵入城市,为她拂去工业带来的尘埃。这使得她像一颗久不蒙尘的明珠,年轻而莹润,充满魅力。

    他走过碧蓝的近海,触摸与天空浑然一体的深蓝。海浪拂过沙滩,在他耳中时深情的节奏;海鸥展翅飞过,则是轻灵缤纷的点缀;最重要的是沙滩上沙滩上如织如梭的游客,语笑行止,为他耳中自然组合而成的乐句注入灵魂。

    周明瑞没带谱纸,只好问旁边的游客借了点纸巾,匆匆记下脑海中略过的曲调。凌乱的点竖在纸上漫开,有人认出他:“周明瑞!”

    他只是匆匆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直到把灵感全部写下才抬头,发现刚才出声的人脸都憋成了猪肝色。

    周明瑞不由得失笑,说:“谢谢,不过没关系,只要不和我交流就不会打扰到我。”

    “您在写新的曲子吗?”那人的眼睛很亮,兴奋溢于言表。

    周明瑞点头:“大概还有……三天?应该就能写完了——”

    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音乐家想,他耳边的主旋律转调了。惊慌和sao乱在曲子里冒出头,他听见尖叫,看见面前的人脸色惨白,轰隆隆的声音在靠近,像千军万马压城而来,那是严酷的、杂乱的——

    音乐家回头。

    海洋咆哮而起。

    01

    现在这是一座灰色的星球了。

    周明瑞脚步虚浮地踩过断壁残垣,这里曾经是鸟语花香的市民广场,现在是周边灾民的补给领取地。

    他最终没能写完那首钢琴小品,海啸到来,夺去了数千人的生命。周明瑞幸运地活了下来,被担架抬走的时候他几近昏迷,视网膜里捕捉到黑水上的一截枯枝,勾着被泡的发灰的沙滩裙。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人想到这场海啸只是开始,环太平洋地震带开始频繁地震,长江中下游地区迎来百年一遇的暴雨,随后演变为特大洪灾。M国超级火山爆发,三分之二的国土被火山灰掩埋。亚欧板块与大西洋板块剧烈碰撞,红海和波罗的海之间的平原变成了第二个世界屋脊。澳洲的山火像新生的花朵一样满山遍野,再也没有熄灭的消息。而在热带,新型病毒蔓延开来。

    也许玛雅人预言的纪元结束只是来迟了十几年,人类的纪元即将结束,预言家如此低语。反正现在,所有的地球人都只有一个称呼——灾民。

    周明瑞的伤情不重,三天就离开了救援中心,去了市政府集中搭建的棚区暂住。前几天一直在下雨,出行只能依赖船只。他当然没有船只,只能依靠少量的存粮和邻居的救济度过了堪称绝望的两天。

    市民中心的供给点旁边已经排起了长队,人们神色憔悴地默然站立,神情与往日截然不同。周明瑞的耳边便一直维持着真空似的寂静,直到他几乎要耳鸣才站进队伍。

    孩童尖细的哭声划破寂静,音乐家循声望去,看到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正揪着她母亲的衣领,声音微弱又疲累:“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她的母亲勉强地拍着她,眼神空洞而茫然:“宝贝不哭,爸爸会回来的,会回来的……”

    她的脸颊沾上新的泪痕,滴在衣领上,旁边的袖子上扎着一块黑布。

    周明瑞清晰地看见有人眼圈发红,有人直接仰起头,有人低声辱骂并不存在的神,还有人也崩溃地哭出声。人群的积怨只缺少一根引线。周明瑞环视周围的残骸,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不曾遭受任何苦难的双手。

    手是音乐家的生命,而艺术是灵魂的一切崇高与力量所在。

    他记得他现在站着的位置,右手边,灾难前的市民广场上曾有一家公用钢琴。周明瑞的目光扫过黑白灰三色的废墟,再努力看看,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琴键。他冲过去,扫开石块再踢走踏板下的碎砖。钢琴形销骨立地融合在废墟里,琴凳上满是不平的凹痕与沙土。周明瑞像是没看到一样,毫不犹豫地坐了上去,双手循环过a小调音阶。琴弦只是有些松,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是完好得惊人。

    那么久不必再犹豫了,音乐家想,他拍拍手,挺直背,肃穆地如同身在金色大厅。

    抬手,落键,太阳在他的指尖冉冉升起。

    像是晕开一笔玫瑰色的燃料,所有人都在音乐声里看见一个清晨。湿润的海风吹过陆地,海平面上,新日薄发而出,照亮了整片天空。

    然后天际真的浮起一抹淡淡的紫色,加深,交织火红的强光。阴云慢慢褪去,阳光重新来到大地之上。

    02

    灾难日之后一个月,信号基站基本恢复运行;灾难日之后第五周,主要电路抢修完毕。通讯终于恢复,各地政府向民众发送的信息后,基本都附上了周明瑞那天即兴写下的《黎明之歌》。社交平台上,各种各样的人抒发着自己在灾难期间积蓄太久的情感。于是有无数人涌入了周明瑞的主页,在《黎明之歌》的完整版下面留下评论。

    周明瑞看见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表达习惯交杂在一起,诉说着感谢还有他们从音乐里汲取到的力量。

    仅仅如此,其实还不算大流行。真正让世界听见这首曲子的是一则反复投放的公益广告,汇集了世界各地人民的自白。

    有黑人医学博士在实验台前,疲惫又坚定地说:“一定会研制出有效疫苗,就说到这里吧。”

    有飞行员掀开头盔,热情洋溢地说:“一定会尽力搜救西欧雪峰上的每一条生命!”

    有寡头公司发言人拍摄的简陋车间,头一次撇开了华丽的话术:“我们会竭尽一切。”

    而在末尾,年轻的作家紧张地念出诗句,声音颤抖。钢琴声淙淙流淌,《黎明之歌》为这个广告结尾。

    可黑夜过去/黎明不仍将到来吗

    这个广告给予了不知多少人活下去的勇气,回到拍摄前,周明瑞被请到了市里某个卫星地图上都不曾标注的地方。

    他在坎坷的高度上被颠的有些神志不清,即将罹患晕车。车子终于停下,周明瑞晕乎乎地下车,大脑在分析完视锥细胞所接收的图像后勉强清醒过来。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荒地,周明瑞想问又没敢开口,看见带他过来的军官丝毫不受影响,凭空打开了门。开了门之后,周明瑞决定一句话也不说,当做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他看不出来这是传说中可以欺骗机器的“愚弄迷彩”,但他看得见门里面站着的、全副武装的军人们。

    音乐家安静地、目不斜视地跟在人后面走进去,接受检查。然后获得了一杯茶、一个算是柔软的椅子,以及一个看上去就颇具威严的谈话对象。对方金发蓝眼,也许是E国人?

    能住在保卫如此严密的地方,本国国籍的可能性比较大。音乐家胡思乱想,听见对面的人说出一串地道的中文,大意是邀请他参加广告拍摄。

    周明瑞没有拒绝的理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对方也是雷厉风行的性格,当即带他去了二楼已经装好各种收音装置的琴房。音乐家看着那架九尺的施坦威,指尖已然开始发痒。在得到白——也就是房子主人——的同意后,他几乎是冲到了钢琴前面,迫不及待又小心翼翼地摸上琴键。

    听着音锤打上琴弦的美妙声响,周明瑞舒服地像在伸懒腰,每一根神经纤维都收到了兴奋的讯息。他最熟悉的、完美的音准,让他迅速忘记自己还待在别人家。他不记得自己弹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等到手指酸痛才遗憾停下。稀稀拉拉地掌声从他身后响起,周明瑞听见一道从未听见过的声音:“有趣,有趣。”

    周明瑞从镜子里看见阿蒙十分耐看的外表,却对他优雅的腔调印象更深。音乐家本能地判断对方很适合说话,并因此心生好感。

    “虽然我仍然觉得音乐十分无用,但仍然感谢您给我带来的这些美好的演奏。”声音的主人继续说。

    我收回此前的一切赞美,周明瑞心里的好感清零,他就不该张嘴。

    03

    由于技痒,周明瑞一直待到了夜幕降临。因此,他被留下来与白和阿蒙共进晚餐。他在谈话中了解到阿蒙今年十七岁,是白唯一的孩子,后者对他颇为疼爱,使得阿蒙有些无法无天。他还得知阿蒙家拥有的乐器不止这一样,除了施坦威,阿蒙还从他早逝的母亲那里继承了一把斯式琴和一把仿斯式琴。周明瑞在知道了阿蒙的母亲是谁之后,总算是明白了阿蒙为什么讨厌音乐。那位知名的小提琴家是愿意为音乐献上一切的典范,敬业得行内皆知,对孩子不理不睬的态度也随之流传。

    总之,一个优秀的音乐家,但不是合格的母亲。

    得知原委后,周明瑞不由得心软了起来。况且他还比阿蒙大六岁,已经是个成熟的成年人。他从来都不是孤僻自我的那一类艺术家,自然对阿蒙态度好了许多。

    大约是因为他在场,白先生始终让话题绕着音乐相关的东西打转。周明瑞看不出阿蒙到底介不介意,便试着把话题引走。不料努力一番,阿蒙又主动绕了回去:“克莱恩可以教我弹钢琴吗?”

    他中文一般,知道了周明瑞的英文名之后,选择用Y语和他交流。好在多国语言也是音乐家的技能之一,周明瑞不想教,委婉地拒绝:“政府任务分配下来了,我可能时间上安排不过来,抱歉。”

    阿蒙沉默,目光落寞。他半晌没说话,还是争取道:“……我始终不知道,母亲究竟在追求什么。我想也许学了音乐,可以更好地理解她。”

    白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用余光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他脸上如此诚恳地诉说着,身上的肌群绷紧,一丝不差地摆放出脆弱的姿态。他和家里的小乌鸦相处时间长,自然清楚对方的爱好与习性。他有些后悔了:应该在阿蒙回来之前,让周明瑞先离开。

    周明瑞果然上当,rou眼可见地动摇起来:“可能真的没什么时间……”

    阿蒙眼睛一亮:“一点点时间就行了!我可以在您工作完之后去找您,不用您专程过来。这样,把钢琴送到您家里去就好。”

    周明瑞投降:“……好吧,我同意了。不用送钢琴,我家现在放不下,而且过段时间还会有新的住客来。你带上小提琴就好,我也会。”

    “好的!”

    白叉起一块切好的牛排,心里想着要尽快找到周明瑞的工作安排,让“英语教学”尽量在他家进行。有他在家里,阿蒙应该会收敛一些,不至于真的闹出什么大事。

    毕竟现在不比以往,感情问题事小,两位当事人如果有了生命危险,才是真的麻烦。今天早上,他收到了朋友从东欧传来的消息,说轰炸了南美临时政府驻点的恐怖分子正在飞越太平洋。

    04

    周明瑞被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惊醒。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眼钟,发现自己已经睡了快九个小时。然而他的身体疲惫如初,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驾驶,即便是和两位同伴轮换也够呛。昨晚他到家的时候,手抖得像得了帕金森。还好梅丽莎和班森来之后,家里一律换用刀叉,让他免于菜都夹不上来的窘境。

    他的父母在地震中丧生,在清算遗产以及财产损失之后,周明瑞了解到了灾民收容计划——相比于其它国家,Z国算是幸运。于是他们打开国门,让同样失去亲人的人们来到这片土地,共同生活下去。

    班森和梅丽莎失去了前者的弟弟和后者的哥哥,说来也巧,那位莫雷蒂也叫克莱恩。周明瑞让他们都住进自己家,宣布自己的外文名字有了姓氏。

    从此以后,他有了哥哥和meimei,再也不是孤身一人。

    除此之外,阿蒙在他手下学的曲子也越来越多,报到地愈发勤快,在周明瑞的印象里,这是他第三次被阿蒙叫醒了。他拖着拖鞋开门,连房间都懒得收拾了。阿蒙也十分自然地走进来,打量着没有什么变化的陈设。

    周明瑞被他走来走去晃得烦,一巴掌盖上阿蒙的脸:“去坐着,我困。”

    阿蒙把他的手扣下,手法专业地帮他做手部按摩。在他诱惑周明瑞放弃配送任务失败后,他专门去学习了缓解手部疲劳的各种按摩手法,现在已经是可以收费的水准。周明瑞感觉自己的右手好了很多,自觉地递了另一只手过去。

    阿蒙觉得有点好笑:“周老师不和我客气了?”他直直看向周明瑞,漆黑的眼睛里布满促狭。

    上次音乐课实在阿蒙家里进行的,周明瑞才知道阿蒙居然是国家信息部的重要成员,在阿蒙拉错节奏打手心时都不由得轻了一些。阿蒙多聪明,一下就想通对方在顾虑什么,摩拳擦掌地准备利用。

    没想到对方现在就调整了过来,阿蒙扣住周明瑞的指缝,一点一点地挪到指尖,再重新挪回去,如此重复。周明瑞精神了点,他看着阿蒙堪称专注地帮他捏手,没话找话:“上次布置的门德尔松练到哪了?”

    “第一乐章捋下来了,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您待会听一听。”阿蒙全然一副乖学生的样子,认真回答。

    周明瑞抽回手:“现在就来吧。”

    阿蒙放下琴盒,打开,取出里面的仿斯式琴。紧弦,抹松香,架好琴。他流畅地演绎了一遍e小调提琴协奏曲的第一章。周明瑞听到乐谱第三行就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但他没有立刻指出,而是等着这次演奏走到最后。

    他意识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

    阿蒙放下琴弓,等着他开口。周明瑞一时间竟然有些犹豫,但他最终还是狠下心,问:“我让你听的e小调是谁的版本?”

    阿蒙回答。

    音符在音乐家的脑海里重复流转,他的目光近乎困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把他的演奏完全复制下来的?”他不等阿蒙开口,又继续道:“即便是同一位音乐家,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中,演奏的曲子也完全不同,因为其中的情感不可能永远相同。情感是曲子的最后一笔,每个人的回答都不应该一样,但你——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门德尔松吗?”

    阿蒙看着他。

    “门德尔松出生于一个优渥的贵族家庭,和其它饱受苦难的音乐家都不一样。他的一生几乎没有任何坎坷,所以写下的音符都带有纯然的欢快与幸福。比起我让你听的那位音乐家,你其实更像门德尔松。”周明瑞在一瞬之间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他一向擅长抓住灵感,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短暂的念头,“从前我让你拉过的德沃夏克和维尔瓦第,你的情感表达并不统一,是因为我推荐了好几个不同的版本吗?”

    一个演奏者,宁愿大费周章地复制别人的表演,也不愿意在其中展露自己情感,能是因为什么?

    阿蒙叹了一口气,目光中属于学生的情绪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了暧昧不明的笑意和明显的惊喜:“是的。”

    他大大方方地承认:“因为我仍然认为,音乐不是什么有用的东西。”

    线条优美的仿斯式琴落回琴盒,阿蒙朝周明瑞又走了两步。他突破了安全距离,微微附身凑到周明瑞耳边:“周老师,我学习音乐只是因为你。如果你没有那么敏锐,我们彼此起码都能拥有一段美好的回忆,不是吗?”

    周明瑞脑中警报的声音震得他快要失聪,阿蒙不可能只想和他建立一份师生关系,那么他说的美好回忆就只能建立在——

    他想起白先生语焉不详,昔日让他觉得莫名奇妙的话。

    “阿蒙很聪明,所以我没有让他进入学校,和正常的孩子一起完成学业。”

    “可能是因为我又当爹又当妈,而且有时候也忙不过来,他对一些概念的理解仍然有问题。”

    “如果他惹你生气了,直接告诉我就好。”

    阿蒙在旁边听着,气得咬碎了嘴里的糖:“我会好好跟老师相处的!”

    因为阿蒙对音乐、对情感甚至对人生的理解异于常人,又异乎寻常地聪明,所以白先生不让他接触外人,避免产生不必要的纠纷。如果阿蒙有任何越界的试探,及时止损。

    周明瑞一个肘击撞上阿蒙胸口,乘机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扶住摇摇欲坠的琴盒,拉上拉链之后扔给了阿蒙:“以后不要来了。”

    阿蒙却忽然笑出声。他按了按右眼眶,在周明瑞难以理解的目光中开口:“有意思。”

    他重复一遍:“周老师,现在我真的觉得,你很有意思了。”

    05

    阿蒙抱着琴盒回到家。白从书堆里抬了下头:“回来了?”

    “他比我想的还要有意思。”阿蒙兴致盎然,如果说他原本只是想打发时间,现在就真的上了心。他一直喜欢闪闪发光的东西,收藏了一大堆宝石和贵金属物件。要是放在人类身上,大概就是像周明瑞这样富有生命力、感染力的人。

    明明他自己也身处绝境,却自己成为了光源带来黎明。阿蒙想要摘下明月据为己有,这样他就简单地偷窃到了整个世界。他曾经着迷地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周明瑞散发自己的善意,艺术家如同神明一样高高在上的怜悯?还是所谓的对于世界的爱?

    现在他转而考虑起了另一个命题,如果他把月亮放进藏宝匣,它还能反射光芒吗?它还能把自然的赐赠转化成清亮柔和的月光吗?

    那么他还会对月亮抱有兴趣吗?

    答案显而易见,阿蒙想,要想想别的办法,用另一种方式建立和周明瑞的情感关系。

    白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挺好的。最近你不要出门了。”

    阿蒙皱了皱眉:“还有什么情况吗?玫瑰学派?上次不是已经派人清剿了吗?”

    “整体上是成功的。”白说,“但是他们那位‘神明’的尸体还没有找到,黑夜怀疑对方已经伪装潜入了人群。”

    阿蒙啧了一声:“我会让他们着重排查。上次清剿是在S市进行的?执行者是谁?”

    “算了,我自己去查吧。”阿蒙似乎想起了什么,心情又好了一点,“我还要去找周老师呢。”

    白懒得再管他,交代完就回到了工作状态。

    06

    周明瑞拉开快被敲散架的门,对上了门外两把黑洞洞的枪口。困意顿时消散,周明瑞扫了一眼他们胸口的标志,确实是官方成员。

    “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周明瑞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完全没有反抗的想法。

    他被带到了审讯室,从反反复复的问题里弄清楚了他被带走的原因——白先生家,也就是阿蒙家,遭到了袭击。周明瑞不知道结果如何,但应该不太好,不然他这个八竿子勉强打着的人也不会被带走。

    他反复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在阿蒙家的细节,以及和阿蒙交谈的内容,到后来他也不记得自己到底重复了多少遍。周明瑞没有错过女警员一闪而过的微妙神色,但他来不及尴尬,就被迫投入了一个又一个的问题之中,简直像回到了七年前的高考前夕。

    讯问终于结束,周明瑞听着警员对他说:“感谢您的配合,还需要排查一下您的通讯设备记录,完成之后您就可以离开了。”

    对方又补充一句:“马上会有警员带您到休息室去,辛苦了。”

    “你们才辛苦了。”周明瑞向他们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和白先生他们也算是有点交情。”

    警员犹豫了一下:“我带您去顶层吧。”

    周明瑞一开始还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心想自己描述的难道不够清楚吗?音乐家发散着自己的思维,白他们的情况也是不能透露的情报?袭击的恐怖分子还没有死?

    他思维的触角从顶楼铺展开,无形之间牵连着周围的一切。绝对音感告诉他风声和远处车喇叭的音调,还有一个……周明瑞看向一百米外的医院,他听见那里传来一道小提琴的优雅乐声。

    现在正是正午,太阳惨淡地照射着四周灰白色的天空。火山爆发导致大量粉尘进入大气层,根据科学家估计,今年和明年会是“无夏之年”。空气寒冷而潮湿,而这首贝九的小提琴改编却没有沾上丝毫水汽,干净利落地在空气里传递、向前,到周明瑞的鼓膜上,进入他的脑海里。

    音乐家看见一只乌鸦,游离在人类的欢乐和痛苦之外,优雅而淡漠地注视着。它是梵高笔下的精灵,爱伦坡的信使,像伫立在田野里的稻草人,如同人、学着像人一样注视、感受这个世界,却始终置身事外。

    周明瑞熟悉所有一流二流小提琴演奏家的乐声,牢牢记着每一把斯式琴的共鸣。他一下确认了演奏者是谁,稍稍放下了心。

    音乐家听完乌鸦的第二乐章,转身示意警员可以回去了。他们无声地离开楼顶,就像不曾听见过这道遥远的演奏。

    07

    “一个运输小队去运输货物,晚上,他们停在了047国道,小队长对另外两个成员说;‘我去解手,回来的时候会敲两下门。你们听清了是两声,再开门。’”

    “他们在车里等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却始终不是两声的。”伦纳德在黑夜里声音轻缓地说完海龟汤,“你们可以开始猜了。”

    邓恩·史密斯,也就是他们小队的队长笑了笑,并不参与,在队员们放松时密切关注着运输车周围的环境。于是,只有周明瑞聚精会神而又紧张地提问:“队长,额,是他们的队长死了?”

    伦纳德点头:“是的。”

    “是他杀?”

    “是的。”

    “恐怖分子袭击?来抢运输货物的?”

    “不重要,嗯,是也不是吧……”伦纳德把他往正确的方向引导,“你要猜的是‘敲击声’产生的原因。”

    “和凶手有关?”

    “不是。”

    “和死者有关?”

    “是的。”

    “等等,这个海龟汤有鬼吗?”

    “没有鬼,只有人。”

    “死人发出来的声音,没有鬼……”周明瑞大胆推测,“尸体被吊在树上,风吹着尸体撞在了车上?”

    伦纳德肯定他:“是的。”

    车门传来三声敲击声,方才还无比镇定的伦纳德冷汗立刻下来了,心里和脸上全是震惊。周明瑞也被惊了一下,看向了仪器旁边的队长。

    邓恩看红外成像仪:“外面是个活人。”

    敲击声再次响起,伦纳德抖了抖。音乐家听出了熟悉的节奏型和力度:“我好像知道是谁。”

    邓恩和伦纳德都看他。周明瑞挪到车门边,按下了窗户。

    阿蒙的脸出现在了047国道的寒风里。他的肩上背着个琴盒,很像灾难日前到处演奏的音乐学院学生。如果不是他出现在此时此地的话,一向慷慨的周明瑞大概会愿意听他演奏一曲。

    他当即准备摇上车窗,阿蒙立刻扒住玻璃:“等一下,我是有任务的,你们队长呢?”

    周明瑞磨着牙让开,看见队长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他给阿蒙打开门,激活了自己的腕表。阿蒙同样cao作一番,对接成功的提示音响起。邓恩向伦纳德和周明瑞介绍:“这就是我之前跟你们说的,顺路和我们一起去S市那边的临时成员。”

    阿蒙彬彬有礼地向邓恩和伦纳德自我介绍,并亲切握手。轮到转过头不看这边的周明瑞时,阿蒙卸下了肩上的琴盒,动作小心地打开了它。

    余光不小心扫到的周明瑞立刻忘记了自己还没想好要怎么和阿蒙说话,属于音乐家的那一部分跳了出来:“你怎么能把索菲娅带出来!”

    索菲娅,阿蒙母亲生前最珍爱的琴,是一把名副其实的古董琴。她应该待在温室里等待着合适的演奏者,而不是被阿蒙带出来乱晃!

    “父亲说我的琴技进步了不少,不能疏于联系。”阿蒙取出琴,紧弦抹松香,拉出一个悠扬而婉转的LA。

    阿蒙的神态确实变化了,周明瑞想,上一次他就对此有了预料,但真正看到还是比想象的冲击力更大。他从不缺乏音乐天赋,周明瑞只是厌恶他错误的、极其傲慢的态度。音乐和数学是双胞胎姐妹,宇宙中两门通行的语言,阿蒙喜欢构建在数学逻辑上的计算机,却对音乐不予正眼——周明瑞无法绕过这一点,但也仅有这一点。

    这一点在现在好像已经完全消失。

    "已经很晚,我来一首摇篮曲吧,祝大家做个好梦。"

    月光从琴弦上淙淙流下,柔和而温暖的风也吹拂。旅客站在窗外,看着窗子里的母亲轻声哄着孩子,摇着摇篮。演奏者还站在外面,但起码他已经站在了乐曲里面。阿蒙这一次的落笔有他自己的回答,和上次周明瑞听见的演奏相比,又有进步。

    周明瑞想到自己深夜辗转反侧地思考阿蒙的琴音,他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变故让他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阿蒙的联络方式就在他的黑名单里,只要他想,随时可以放出来询问。但周明瑞始终缩着头,像是逃避又像是害怕。

    以前他搞不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现在他知道了。

    队长和伦纳德的呼吸渐渐均匀,只有心跳渐渐加速的周明瑞和旁边的阿蒙还保持着清醒。对方放下琴收好,小心地拉上拉链,放在了身边。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最终是周明瑞率先打破沉默,他想了这件事快三个月,又忧虑又有些畏惧。

    “我成年那天,来了比较多的客人。恐怖分子混了进来,身上绑着炸弹。”阿蒙简单地概括,“我的父亲重伤入院,我暂时失去了听觉。”

    “我不习惯失去听力的感觉,想要耳边一直有频率的响动,之前那把仿斯式琴被炸坏了,我就直接用斯式琴了。”阿蒙说,“幸好包的严实,它没有损伤。”

    “周老师,你知道爆炸的时候,我的脑子里在想什么吗?”

    周明瑞按照阿蒙的思路想了想,说:“周边准入排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不是。”阿蒙低低地笑,“我在想来的其他客人多少有些防身的手段,幸好你没有来。”

    阿蒙生日的一个月前,他就已经把请柬送到了周明瑞手上。可惜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周明瑞把请柬处理掉,没有去参加宴会,意外地逃过一劫。

    周明瑞的心脏正在因为恐惧而跳动,他的眼前是未知,但他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选择将把未来分成两种,彼此截然不同。

    音乐家审视自我,他感觉畏惧、害怕、担心、难过、自我厌弃、忧虑以及……微弱的期待。他用力闭上眼睛,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任由最后的希望把他淹没:“音乐是灵魂的语言。”

    “索菲娅既然被带出来,起码要发挥她应有的作用。”

    08

    清晨,伦纳德和邓恩被《引子与回旋》唤醒,新加入的成员一夜没睡,仍然精神奕奕。一曲终了,阿蒙压弓进入《春之声》。周明瑞靠在门边听得很专心,直到伦纳德他们过来才意识到两位活人已经苏醒。

    “辛苦了克莱恩。”伦纳德朝周明瑞眨眼,“漫漫长夜,有这位额,阿蒙先生相伴,你似乎不太疲惫?”

    周明瑞失去表情:“伦纳德·米切尔先生,离出发时间只剩二十分钟了,你还要继续浪费吗?”

    伦纳德:“你不要不好意思——”

    他出生于莎士比亚的故乡,不会作诗却天生擅长唱歌。他大笑着,边走边哼起家乡水边的船歌,声音在真假之间自由地流转:

    “如这河水般,清澈美丽的爱情,我想即便到末日,依然明丽如新……”

    阿蒙停止演奏,看向伦纳德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唱得不错。”

    周明瑞耳根烧红,感觉自己可以就地生火。

    二十分钟后,邓恩缓缓启动这辆迷彩色的运输车,从匝道进入主道。走过了丘陵路段,剩下的一小部分都是平原大陆,他们看向前方,朝阳从大路尽头喷薄欲出,却已经挥洒出万丈金光。

    黎明到来。

    END